没有带司机,顾昀迟自己开车。温然在顾昀迟帮他之前自行摸索着扣好安全带,随后车子驶向城北外。

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温然靠在椅背上,风是凉的,阳光从窗外晒进来时格外舒适,他差点又昏睡过去。

车停下了,温然坐直一点:“到了吗?”

顾昀迟将车熄火,解开安全带:“下车再走一段路。”

温然背上书包打开车门,牵着顾昀迟的手跟他走,一路还算平坦。走过一段碎石子路,脚踩上有些坡度的草地,往下走了几分钟,顾昀迟说:“到了。”

“时间太久,范围太大,没能找到遗体,所以只立了一块墓碑。”

一时间有些愣,温然站了会儿,才‘嗯’一声,并不问李轻晚是怎样被害的不敢问。他松开顾昀迟的手,把书包摘下来打开,取出早上准备好的那叠纸张。

能够感受到是一片十分广阔的地带,风很慢地从耳边吹过,远处树林沙沙作响。温然在草地上跪下来,展开那些被风吹得轻微抖动的复印件。

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到了这一刻,却好像无法开口倾诉任何。温然睁着眼睛,手往前摸,碰到那块冰凉的碑,喉咙动了动,低声说:“妈妈。”

“我、我给你写了信,还有我的一些证书,都给你看。”

他从未这样正式地与李轻晚说过话,生疏而颤抖地磕磕绊绊,跪坐在辽阔的山间,渺小得像一颗种子。

秋天,树叶渐渐落了,草地也是枯黄的颜色,被阳光照着,萧瑟又悲凉。顾昀迟俯身并肩跪到温然身旁,看着他手上的那封信,良久,说:“昨天下午医生告诉我,他们在联盟军医院的DNA数据库里,找到了你的亲生父亲。”

温然以为自己听错,怔怔抬起头看向顾昀迟,尽管看到的依然只是一片暗灰。

心跳剧烈,温然知道那并非是激动,他没有那么蠢,从顾昀迟的语气里他就能明白一切。

“他叫宁锦骞,是一位军人,二十六年前在南部战区担任陆军特别行动队指挥官。”

手腕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温然的胸口起伏着,呼吸幅度缺氧般地变大。顾昀迟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后手轻轻覆上去遮住。

“他牺牲了。”

像到达临界点,温然蓦地抽了口气,闭上眼睛扑到顾昀迟怀里。

他到此时才明白为什么李轻晚要独自生下自己,爱人已长眠沙场,她不舍得放弃他的孩子。

“我还没有给爸爸写信。”温然声音哽咽,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同时被告知的是父亲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经牺牲,他们都没能见上一面,他们永远无法见面。

为什么快乐只有一点点,却总是伴随着更沉重的悲伤,命运好像吝啬到从不肯给他一场完整和完全的幸福。

顾昀迟抱着他往后跪坐在草地上,温然真的又瘦了,头抵着他的胸口发出很低的哭声,手中紧紧攥着那叠自己七年以来好好生活和长大的证明。

“我已经很努力地活着了……爸爸妈妈会看到吗……”

“会的。”顾昀迟低着头,“你做得很好,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从头到尾都没有。

“我没有办法……我能做的都已经是当时最合适的选择了,如果可以给我多一点的选项……”温然听懂顾昀迟的意思,那些他们曾刻意回避的问题。他哭着说,“被你找到以后,我很怕你问我为什么要洗掉标记,为什么不去找你,我觉得你一定很生气。”

“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早点告诉你。”顾昀迟按着温然瘦弱的后颈,他们那时太年轻,隔着一道道筹谋算计,互相立于两方阵地,以为还有很长时间,以为总有机会可以说清,最后却失之交臂。

被伤害,被利用,又被放弃,在那样孤立无援的十几岁,温然背负着不属于他的罪孽,不敢开口,不敢伸手求助,压抑到极点,能吐露的也只有一句‘我好痛苦啊’。

就算在七年后,也仍因此感到惴惴不安,情绪崩溃之际才终于愿意揭开几分。

“陈舒茴和你说了那件事……对吗?”

顾昀迟脸埋在温然发间,点点头。

已经料到答案,温然还是颤抖了一下,更汹涌地流出泪水:“都怪我没有仔细看清楚药的样子,如果可以早一点发现,就不会怀孕……爆炸、爆炸的冲击太大了,我的肋骨都断掉了……昏迷醒来以后,医生就告诉我流产了。”

一想到顾昀迟也要为这个本就不可能出世的孩子伤神,温然几乎难受得要蜷成一团,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你说呢,明明我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让你也知道。那时候我的生zhi腔根本就不能生小孩,怀孕又怎么样,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要和你说……”

“因为这本来就不应该是你一个人要承受的事。”顾昀迟托着温然的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看着那双无法和自己对视的流着泪的眼睛,“我在乎的不是一颗没有成型的胚胎,是你受到过的伤害。”

“但我好好地活下来了,不是吗……”温然的鼻子哭得通红,淡红色的眼尾不断落下泪水,“你呢,我以为我的离开会让你更轻松,可为什么我觉得你过得很不好呢?”

顾昀迟定定地直视他,全然不打算隐瞒或安慰,告诉他:“我就是过得很不好。”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瓦解,痛得难忍,失明后第一次这样渴望看到顾昀迟的脸,顾昀迟的眼睛,温然抓住他的手腕,哭得不成声:“为什么呢……顾昀迟,你不是都痊愈了吗,身体健康,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自由了,没有人能够束缚你,为什么还要找到我,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风声也像呜咽,温然的泪水河流般淌过指背,顾昀迟抵着他的额头,说:“因为只想要你在身边,却没能留住你。”

成群飞鸟途径山谷归林,啼鸣回荡如歌,日薄西山,只剩淡淡的一层余晖,落在浩大苍穹下那对相拥的人身上。

就让眼泪成为所有苦痛岁月的终章。

太阳沉沉地落下去,天地变成青黄色,顾昀迟面对面地将温然抱起来,朝坡上走。身后李轻晚的墓前,是一小片被矿泉水浇灭的灰烬,她和宁锦骞应该已经收到温然的证书和信。

温然满脸泪痕地趴在顾昀迟肩上,这场痛哭宣泄了太多情绪,耗费太多力气,他现在只想睡觉。

“别睡,刚哭完不能睡。”顾昀迟提醒他。

“好吧。”温然哑着嗓子自己找话题,“我好怕爸爸妈妈看不懂我的字啊。”

顾昀迟说:“应该勉强能看懂。”

因为他就看懂了,而且可以看出那一段话温然有在很用心地写得工整,也可能是这两年练过字。

温然甚至还郑重其事地在纸背写了标题,叫《李述给妈妈李轻晚的信》

妈妈,我给自己取了新名字,叫李述,现在已经工作了,是助理工程师,朋友和同事们都很好,我还攒了一些钱,也许有一天我自己也能买得起喜欢的模型。

我很久没有回首都,还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但是我被顾昀迟找到了,请不要担心他会打我,他一直是对我最好的人。

这几天我的眼睛暂时看不见了,可能要动手术,我不是很怕,因为早就经历过更可怕的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