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礼背着光,一动不动地站在树荫下,分明的眉骨在他双眼间投下阴影,像张半透明的面具。“因为我心悦典记,此事于你不利,我不会外传。再则我很能保守秘密。所以两年来,典记对我的心意毫不知情。”
哇靠打直球了小秦
第0059章 公瑾
“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孟浩然《题大禹寺义公禅房》
“方才情急,为了让上官司言打消疑虑,我只能那么说,典记别见怪。”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宜春门外的青石板路上,冬日的太阳西沉得早,夕光明灭中,两侧高耸的宫墙在路上投下昏昧的长影。
“嗯。”筠之应声,他的话是真是假她都不在乎,她只知道那心意比在草原上燃火更危险,烈烈的火光会将他们的生活烧得灰飞烟灭,片甲不留。因而,如果他说这是脱险的借口,那便是罢,这样的真相于项元、于他、于己都更善良。
她犹豫片刻,再次问道:“你真的不会告诉项元吗?”
日光从协礼背后渗落,随他起伏的步伐明暗交迭着。他停下脚步,回头笑道:“难道我告诉阿元,典记会杀了我?”
其实他不会对任何人开口。因为这是连阿元也不知道的,他和筠之的秘密。
常年在暗处倾守,今日若无足够勇气开口,至少保有秘密,保有阴影里思慕的自由。
她垂头,却盯不到自己的脚尖,而是圆圆的小腹。“不会的。我不想项元伤心,他已经失去很多人了。”
阿娘,阿耶,许多战友,将来也许还有自己。
“阿元有很多朋友,我于他而言没那么重要。如果我死了,他会年年祭拜我,像他年年祭拜耶娘那样。但这些伤心,都比不上得知你也卷进党争浑水里的失望罢。到那天,典记要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筠之摇了摇头。
成亲两年了,他们拉扯,也让渡更多的爱和自由给对方,可昨夜睡前,伏在他胸口时,筠之听见他的心跳还是那样新鲜、那样急促,仿佛还是相恋第一天。项元和所有人都不同,在他面前自己可以骄傲,可以软弱,不害怕展露天真的弱点,更无须隐藏锋芒、忧虑对方因为自己的聪慧而自卑。无拘无束地做卢筠之,这于她而言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因而她回避着设想将来,脑海将李旦登基、娘娘掌权和项元悲愤离开想象成两条互不相干的路。
他们缓缓走着,穿过宜春北院时,协礼忽而道:“那树很漂亮。”
筠之抬头,又望见了崇文馆前那两棵古老的香樟。这里的景色和她上学时别无二致,空气凛冽、四下俱寂,大树的枝叶有些枯黄,但她闭上眼就能让光阴流转,在细雨过后的暮春伸手接住簌簌而下的落花,樟香如故,沁人心脾,她和嘉懋就在青翠欲滴的树荫下乘凉、罚跪、斗嘴。
筠之微微点头:“据说,百年前,宇文恺修建宫城时亲手种下了这两棵树。”
“我知道。宇文恺是代州人,又精通工木营造,少读《隋书》时,阿元极崇拜他,说要举进士科,和宇文恺一样做工部尚书。”
筠之垂眸笑了,她喜欢听到这样的小事,一点点拼凑出项元少年的痕迹。“那协礼呢?小时候想做什么?”
她的问话出于礼貌,但协礼还是仔细思索一番,答道:“我…没什么想做的。”他望着崇文馆西侧的樟树,目光淡远道:“典记,我听人说,你上学时常拿第一。”
筠之顺他目光望去,这棵树略细窄,枝叶也稀疏些,大多数人更喜欢东侧的香樟,树干更粗大,又朝阳,不会被侧馆的阴影遮挡。筠之摇头:“那是上官司言离开后了。她是玉壶冰心,悟性比我高得多。”
“项元亦是如此。任何事都能极快抓住关要,游刃有余。若说少年的我有什么想做的,大约是超过他一次罢。”
协礼神色恍惚,转而自嘲地笑了笑,眸光黯然。无论是带兵,还是情爱,自己觉得很难的事,阿元不仅完成了,而且比自己期待中做得更好。
譬如眼下,和倾慕的人单独相处,自己却依然开不了口,怕被鄙夷,怕被看轻,怕失去他人生里伫而远观的最后一点快乐。
人们说起的协礼是卓乎不群的,倘若项元迁京,他任折冲都尉也能驾轻就熟。但这正是症结所在,一生庸碌之辈不会有此烦恼,惟有跻身前列却不能夺魁者,才对西风喟然怅望到如今,终究是,意难平。
故而筠之明白这苦涩又微妙的情绪,但她并不觉得第一和第二有多大分别,死去的父亲,郁郁寡欢的母亲,嗜赌如命的大哥,少年的她有太多事要操心了,顾不上为没能折桂而怨艾。
她微笑道:“夫君也曾担心自己并非将才。况且,无人会因孔明慧绝而以为公瑾无能。”
协礼笑了笑,“我至多是朱然,若论公瑾,或伯言,那该是阿元。”
“那又如何?”筠之不以为意,“千年来世上能出几个伯言,又能出几个公瑾?朱然虽非主帅,也被傅玄称作通达治体,被陈寿赞为钦钦绝人。若有朱然之才,何必自薄?拒曹操、擒关羽、镇江陵,都是功业。况且,我不能入仕,也不会拿剑,君之伤怀于我而言,倒像炫耀。”
他急忙行礼,谦然道:“我绝无此意,请典记见谅。”
“玩笑而已。”筠之摇头笑笑,“伤怀烦恼不分大小,脆弱决堤是人之常情…就好像我也曾问你那些野兔生死的话。要紧的是,自疑过后别忘记自己是谁,别因为一时的意气伤害身边的人…比如项元。你方才说自己死了他也不会太伤心,我想并非如此。夫君曾说在这世上只信三个人,窦都督,我,还有你。”
“阿元竟说过这样小儿女的话?”协礼忽而笑得爽朗。
筠之点头。
协礼仍温声笑着,良久才道:“我不会伤害阿元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沉重端肃,但声量却很轻,像雁过无痕的羽毛。
落日的金丝包裹着协礼清隽的眉目,他眸光凝视着夕光斑驳的方向,天边离雁连行,递递迢迢地从宫城上方飞过,云烟落纸流。
筠之有一瞬间恍惚,再回过神时,他已经转身背对自己,继续向前走了。
“噢,还有一事。”协礼回身,笑容狡黠而明亮。“阿元少年时曾在国子监,呃,崇文馆,偶遇一位心仪的小娘子,至今十分牵念。”
筠之愣了愣,回道:“我知道。夫君告诉过我了。”她顿了顿,又正义凛然地说了许多“我相信项元为人正直”“少年情愫纯真无邪”“情窦初开时的心情弥足珍贵”的话,佐证自己不会轻易吃醋。
“是吗?”协礼窃笑,双手枕于脑后,继续向前阔步走着,“既典记如此大度,我也不详说那位娘子的才貌啦。”
辜月已过,陛下在华山的封禅大典亦圆满结束,正是日丽苍璧,烟开紫营;聿遵虔享,式降鸿祯《乐府诗集·卷四·郊庙歌辞四·肃和》。
沿途护卫亦被邵项元安排得谨重周密。受封次日,项元向诚义商行的弟兄探听,得知两京一带赫赫有名的强盗头子,牛威,正关在刑部狱中。此人将西京为富不仁的商贾都摸过一遍,人虽凶悍,却有慈心,劫富只为济贫,还买下西市一家药堂给孤寡老人送药,但早几年被金吾卫捕获。
项元当即前往刑部,命狱卒列出犯人过堂,果然有一男子身形魁梧,虽也衣衫褴褛,但双眼炯炯,坐立间有不怒自威的风范,在一众囚犯中格外显眼。项元看出此人就是牛威,当即将其请到鹤春楼,好酒好菜招待之。
酒足兴高时,项元只道:“在下有一件难事,日夜思之不果。帝后欲往华山封禅,命我护驾,我无能,而兄勇能却敌,不知可相助否?”牛威当即大笑,慨然道:“承蒙都尉不弃,此事放心交由在下摆平。”
项元为牛威配了一匹高头赤骝马,一套崭新的队正官服,浩浩汤汤的离宫队伍里,二人乘马走在队首。沿途打家劫舍的强盗见此情景,纷纷作罢,又惧又疑,只得给牛威卖个面子。由是,七八千人的队伍竟一路毫发无伤。
封禅大典结束后,如婉儿所料,陛下果然倦乏,令队伍前往洛阳歇息。抵达上阳宫当夜,陛下觉得体力难支,只让众人在贞观殿外远远磕了个头,便叫草草散了。
这是筠之第一次进上阳宫,九洲池的湖水清澈,在明月辉光的映照下像一块流动的碧玉,倒映着岸上的高亭幽轩。苍霭夜色中,她随嘉懋往瑶光殿走着,前后的宫女们提着花纸灯笼,河堤下的倒影像一串温柔的流萤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