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娘子不情不愿地起身,太平忽而双眼放光,对皇后道:“阿娘,这些人我们没见过,阿娘却见过,不如阿娘给我们讲讲有谁生得俊俏、又有谁勇冠三军罢!”
皇后笑着摇头,正要拒绝时,栏边忽而有位娘子呼道:“哎唷!了不得,这个将军好看!”
那人身形颀长,紫袍挂体、金带悬腰,仪容华美,行如瑶树,乌纱帽下一双柳叶眉阴美如带烟绡,眼鼻倒有些像皇后娘娘,只是更硬朗沉郁些。众人纷纷引颈望去,楼内哇声一片。
“啊呀!”太平敲了敲那位娘子,略嫌弃道:“那是周国公武承嗣,上去替我爹爹拿文牒,哪里是什么将军?那一身是文官衣袍,你竟不认得么?”
闻言,几位正取下纨扇扇坠、头上珠花的娘子停住动作,半无奈半羡慕地望了望嘉懋。
筠之见嘉懋双手抱臂,两腮鼓得极高,咯咯笑道:“当日,是谁说分到大一些的那块就好?眼下怎么又吃醋呢?”
嘉懋正要回嘴,朱雀门下最后一位老将已退场,一干年青将军列队,步调慷慨地从东面登台,单膝跪地,拱手等待陛下受封。
项元立于队列之首,身姿高拔、慷慨从容,宽厚的肩膀鼓得极高、抵住了护肩,而坐立跪止间却有一段安边戍、报圣朝的壮志侠气。
人群里又攒出一阵骚动,娘子们探身向前,以便看得更仔细些。
有人惊奇道:“这位将军魁梧俊朗,但看着眼生,不像京城长大的郎君,是不是哪家外放京官的儿子?”
另一人驳道:“怎会?我倒觉得眼熟,是不是前门下侍郎家的三郎?”
娘子们叽叽喳喳议论着,此时陛下已读完宝册、赐完金刀,这串年青的俊朗将军齐声谢恩,起身,列队,从西面台阶退场。
项元缓缓走至队伍末端,在下台前停住脚步,当时暖阳微煦,冬风不时掀起他的披风,露出腰间铮亮的黑金刀。
他仰首,将脸转至阁楼方向,展臂高行揖礼,随即勾起嘴角,对筠之温和地笑了笑。
这恂恂笑容为棱角分明的他增添了几分松惬逸气,衬得一身明光铠如翩翩襕衫,春风和沐,游刃有余。一瞬之间,太极宫的玉蕊梅仿佛悉数盛开了,翻出白浪奔腾的雪海。
筠之还未回应,宫墙上已炸出一阵心花怒放的尖叫声,挤在栏杆前的年轻宫人、女眷们心摇神晃,纷纷解下扇坠珠花,又或掰开木芙蓉、文心兰的花瓣,要抛下楼去。内官会心一笑,轻手撩开珠帘,随即无数的小玉粉花、流苏飘带被抛了出去,纷纷扬扬地飘落,像醺醺春日中温柔的花瓣雨。
枫树的秃枝在微风中轻颤,松树才刚被雪水洗刷过,青翠欲滴,阳光裹挟着风和花和树的影子,把温暖的冬日映射到摇晃的珠帘后,光影洁无纤尘。
筠之的双脸被温热的炉火扑红了,她垂眸轻笑,在这明净如璃的天地里和他对望着。
人潮籍籍,但邵项元的真心,好像在她眼睛里。
写得太好了,字字珠玑,令人沉醉
第0058章 窃语
“世情已逐浮云散,离恨空随江水长。” 贾至《三湘有怀》
宫宴由太子妃韦氏操办,原本在宜春院各设男女两道流水席,后因今日风大,又挪回宜春宫里办,置一百二十八道菜色,点心如赐绯含香、热菜如凤凰胎、炙烤如箸头春、冷菜如丁子香淋脍、羹汤如白龙臛,另加一道素蒸音声部,由各色时蔬碾汁和面,捏出一群清歌仙子舞于蓬莱之境。
陛下倦乏,仪典结束后径直摆驾神龙殿;娘娘虽然出席,也不过简单致辞,说了些天佑大唐凯旋、祈求瑞雪丰年的吉祥话,亦移驾离开了。
饭食过半,太子李显喝得红光满面,竟当堂和内官宫女们玩起叶子戏来;太子妃韦氏身边围了许多人听她说话,婉儿亦在其中,轻勾一只琥珀盏,嘴角挂着她亲切冷淡又一视同仁的微笑。太平则在座边笑得自在,薛绍向来无谓他人目光,自如地从男宾席里过来,为她拆了几壳蟹肉,二人贴耳私语着,不时抚掌大笑。嘉懋在堂前,武承嗣叫人给她送了一套槊勾,她便和几位从前的同窗握槊赌酒玩,萧嫂嫂亦在旁笑着裁断。
筠之本要和嘉懋说话解闷,可想到这是她出月后首次宴饮,自己又不能饮酒,难免叫她拘束,便没有上前,只抱起手炉,往邻近的西池去散步。
今日风极大,吹得晴空万里无云,筠之走到凝香榭,只见岸边置了几张竹几和小凳,一张案上放着数把竹节抛竿,另一案上设了茶夹茶釜等各色茶具及成套的琉璃酒盏,几名宫女守着两方围炉煽风,炉内水酒正沸。
“好风雅,是谁的主意?”
“回郡君,是司言吩咐预备的。司言说,若娘娘饮了酒兴致好,也许会想挪到此处赏花作诗。不想娘娘已经回去了。”宫女一面答话,一面过来搀她。
筠之点头,又问:“可吃东西不曾?”
宫女们纷纷摇头,她笑道:“婉儿其实惦记着你们,但眼下忙于应酬,走不开。”
她数了数此处人头,对扶着自己的宫女道:“请姐姐包八只蟹过来罢,再包些果子。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想吃。”
宫女提了食盒回来,筠之拈了一块桂花软糕,自去栏杆边垂钓。只是池水冰凉,半天也不见有鱼儿游将过来,她细细嚼着糕,百无聊赖地看着寒潭中的藻荇在日光下的浮影。
“筠筠果然在这里。”
筠之闻声回头,项元已换了一身角端团纹的卵石紫常服,双手一抄,轻轻跃过栏杆,递上一只红木食盒,还未启盖,筠之就闻见了羊臂臑和八方寒食饼的香气。
他掀摆屈膝,抱拳道:“末将救驾来迟。”
周围的宫女都相顾窃笑起来,筠之双脸微红,讪讪笑道:“姐姐们且去逛逛罢,我、我想和他说一会儿话。”
宫人们渐渐走远,筠之才近他跟前,笑嘻嘻地拂袖:“平身罢。”
项元在她身侧的台阶坐下,问道:“冷不冷?出来也不叫人告诉我。”
“不冷。”筠之搓了搓手心,馋馋地望望食盒,又望望项元。
方才各道菜色缭乱地堆在一处,油腻又乏味,可如今这两道菜放在小小的食盒里,倒显得光泽诱人。那羊臂臑全挑瘦而不柴的精肉,先炸后烤,外酥里嫩还全无膻腥,想必是项元自己片的,咸香的味道配略微清苦的寒食饼,荤素并济、香而不腻,正正好。
“好吃。”筠之抱着食盒一口气用完,歪头问道:“夫君也有散官衔,为什么方才自称末将,而非微臣呢?”
“有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微臣听起来是白衣飘飘的仕子,杏园探花,满袖恩香。末将听起来力能扛鼎,却难免让人想到张飞一流,略有些粗鲁。”
项元俯身,捏住她一边面颊,问道:“怎么?筠筠觉得我没上完学,也想要个登科的白衣书生不成?”
筠之忙忙摇头,摆手道:“不要不要。项元文武双全、威风凛凛,新科进士望尘莫及。”
“还有呢?”项元被她夸得压不住嘴角,可仍咄咄逼问。
“还有…还有弓如满月、箭无虚发,行如瑶树、住若山峰,胸怀壮志、腹有奇才,举止英飒、笑谈慷慨。”她说尽了世上夸赞郎君的四字词语,可怜巴巴道:“还、还要夸么?”
“差不多了。”项元低声笑笑,掰着栏杆边落梅的花蕊,掷入湖面,果然有两只鱼儿上来唼喋,蕊心食尽时,只听温吞两声,鱼儿又自在地钻入了水底。
远处宫墙边有两支从隔壁伸来的檀心梅,花枝在凛冽晴空中微颤着,冬日的暖阳烘热了后背,他的妻靠在自己肩头,腹中孕育着相爱的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