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县令?”项元的语气颇为玩味,他上身抵在案上,用手在颈前比划了两下,笑道:“你见过杀头么?去打听打听,高县令已押往长安,斩立决,明日午时就杀头。”
项元敛了笑,目光直直地盯着马建仁:“你要学他,明日午时拿不出账,便等着下个月也去躺长安的断头台罢。归西之后,记得替我向高县令问个好。”
“筠之拥有自己全部的春天”??
第0040章 乳燕
“衔花乳燕看调瑟,衣锦佳人侍读书。” 贯休《少监三首》
马建仁走后,筠之提议,趁着现下衙署各人忙着做假账,可到大堤和窝棚附近看看,一来观察死伤、冲毁的民田、牲畜及房屋与奏报是否相符,二来查一查窝棚里布帛菽粟等是否按量发放了。
项元亦有此意,点头称好,又道:“只是,还得不走大门为好,别叫马建仁发觉。”
二人缓步绕至衙署后院,此处与庄严规矩的前院不同,后庭以长春花篱半掩,夏条绿密,朱萼明鲜。青砖上软苔斑斑,依稀能见连日雨打中长春落花的残红淡痕。院内种了几株槐树和杏树,绿荫片片,将烈日炎风都衬得清凉。
外墙虽是一堵八九尺高的黄土墙,可却爬满了项元拇指那样粗的月季藤,各色软嫩骨朵垂挂枝头,含苞姣姣欲滴,花霭松薰逗午烟,轻风不散碧萝悬。
“是我以貌取人了。”筠之见此美景,讪讪道:“原以为这马建仁人如其名,不想竟有莳花弄草的雅趣。”
“这和那马建仁可没关系。”项元轻笑,“听说前任高县令也是进士出身,大约是他闲暇时打理的。”
邵项元走至花墙荫下,低身屈膝,将两掌并拢,对筠之道:“踩上来罢。”
筠之站在树下绿荫里,怯怯道:“我还从没翻过墙呢…”
“在崇文馆没逃过课么?”项元笑得揶揄。
筠之摇头道:“从没有。”
他拍了拍胸脯,自信道:“你夫君是熟手了,尽管放心。”
筠之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手提起裙裾,抬腿站到项元掌心。项元两支粗臂开始使力,连掌带人一起举高。
筠之在他踏实的托举中,逐渐和杏树枝头比肩高,叶间青杏犹嫩,随风微晃时犹如熟睡的孩子,而她伸手就能触碰到累累果实。
筠之向外眺去,远处丝柳随风飘,扶桑落水翻。更惊喜的是,土墙与杨树枝桠间有一窝熟睡的雏燕,小小的脑袋都歪在窝沿上熟睡着,全然不为蝉鸣轰响所扰。
她为这新奇的体验欢欣不已,低头对项元比了个大圆,极小声道:“夫君,杨树里有个这样大的燕子窝。”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筠之忽然觉得这是一种幸福的征兆,垂首笑道:“要是我们家也有燕子筑窝就好了。”
“这很容易,筠筠想要,我在雁门和长安各掏两窝燕子就是。”
筠之急忙摇头道:“千万别,还是当我没说过这话罢。”
项元见她天真无邪的模样,嘴角早就不自觉勾起,却仍平静道:“你先攀住墙沿,可别滑脱手了。”
筠之点点头,朝手心轻呵几下热气,便开始摩拳擦掌。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再次低头道:“我现在要爬上去了。如果…如果…”说着,她的双颊泛起红晕,“如果夫君敢抬头偷看,我就拿箭在你右边眉毛也射一条疤。你可知道我的准头。”
项元无奈,不叫他抬头看究竟有何意义?近期二人房事频繁,她裙下的风光自己闭上眼就能看见。这样光明正大的事,如何能叫偷窥呢。
筠之敲了敲他出神的脑袋,嗔道:“记住了没?”
“噢。”项元懒懒回复,不甘不愿地别开目光。
二人就近先往浊漳河去。一般而言,河水往低洼处走,如代州、洛阳,都是两面高山或平原夹着一条低低的河流。然上党不同,经年的黄河泥沙在此处沉积,将河床越抬越高,离地二十来尺。远远望去,浊漳河竟好像悬在地面上。
虽今日烈日晴空,然而近一月暴雨如注,小小的浊漳河难以容纳上游千山万壑的洪水,所以河水依旧急流翻滚,和着千万吨泥沙搅出浓厚的浊黄色。
项元扶着筠之上了河堤,只见无数抗洪的兵士和百姓扛着巨大的沙包疾跑奔走,一排排一列列的沙包已在大堤边垒成了墙。沙包在人的肩上沉重而巨大,可下进湍流时又是那样渺小。
筠之拿着一枝双瓣合尖竹管笔,飞速在绢布上记着此时的场景,项元打趣道:“娘子写得这样认真,是要自己再撰一本《水经注》么?”
筠之没空瞪他,仍飞速写着,答道:“我是想记下来传回西京,若婉儿知道民情这样疾苦,必定会劝皇后娘娘多拨些救济粮过来的。”
项元敛笑,说道:“自然有我拟奏送呈陛下,娘子还是少与上官司言往来的好。”
筠之笑而不答,仍垂头在绢布上沙沙写着。这不是她的夫君第一次表达对婉儿的敌意了,然而他有他的想法,筠之也有自己的坚持。
二人步行至窝棚处,只见二三十步开外,众多衣衫褴褛的老人围在一处,都已经泪流满面,双手捧仰着天,伏地捶胸放声大哭些“弃俗”“蝉蜕”“登仙”等字句。
原来人群中央是一副草席裹着的尸首,露出的双脚虽乌黑,却犹未发黄,想必未逝多久。
筠之飞快瞥了一眼尸首头部,死者约莫四五十岁,眼白发红、眼下浮肿青黑,便对项元断道:“此人是中毒死的。生前服食了大量方士秘药、丹砂。”
项元点点头,正要开口,人群却窸窸窣窣让出一个口来,一名青年小道缓步而入,手捧着一座上清灵宝天尊木雕坐像。那小道将木雕坐像置于死者右侧,随即闭目盘坐,双手沉于丹田,左手虎口包右手四指、两手大指梢各对劳宫穴。
围观者见状,亦纷纷就地打坐,枯黄的双手在下腹前结太极阴阳印,闭目虔诚参拜着那尊坐像。此时烈日当空,各人的头发都汗湿了,油油地濡贴在额上,但皲裂的嘴唇仍不断翕动,喃喃诵读经文字句。
冬日在代州赈灾,那时筠之以为苦难终有尽头,受苦人的眼泪将在来春汇出甘泉。
可此时她不确定了。她深知宗教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人不能靠教诲和教义存活。然而站在另一片受灾荒芜的土地上,人们对不幸的生活习以为常,拖着无比疲惫的躯体和精神,再一次将希望寄予道家的真理上。
残酷的现实不断提醒着她当权者的无能、贪婪与懦弱,更激发了她对于某种更宏伟的,世界框架构造的思考。
项元见她蹙眉,开口道:“我知道,娘子觉得,他们是对崔挹周兴之流无望,才寄希望于上清灵宝天尊。但道教多少安慰了他们的心绪,也带来了幸福和安宁,只是一种选择而已。故而不必为之伤怀。”
筠之摇了摇头:“先要吃饱穿暖,安危和资业得以保全,再有了爱和尊重,信教才是自由的选择。若叫一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念经拜神保平安,那就是为政者在麻痹众人、以掩饰自己的无能。”
项元笑笑,问道:“筠筠也信佛,对偈语信手拈来,这怎么说?”
“我并不信佛。夫君觉得我熟悉佛经,可我也一样熟悉道家经文。”筠之答道,“况且信道比信佛害人一百倍,信佛不过吃斋念经,可信道是要花大价钱捐功德、消耗寿命吃丹药的。所以皇后娘娘才身体力行,念佛经、讲佛法,倡导天下人信佛。然而这些努力不过杯水车薪,陛下十分迷恋方士秘术,所以民间也深信不疑。殊不知,我朝自高祖起便以李耳后裔自居,叫人相信李唐大权是神仙下凡亲授的,才无人敢犯上作…”
“这话是大不敬的。”项元正色打断。
“若按娘子的说法,佛教和道教本质上也无甚差别,都是工具而已,为上者以利己而择之。”项元顿了顿,冷冷道:“皇后和上官司言都信佛,也许是她们常对你说,佛教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