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之一早看见他在头疼,可每次揉压,手上的黑玉扳指反而会硌住头皮。
她轻轻将项元的手放下,自己替他揉着太阳穴,问道:“究竟怎么啦?”
“无事。”项元别开目光,“我和阿礼…有些分歧。”
原来是这样,难怪早饭时他对协礼说了一筐没头没尾的话。
筠之微笑道:“有分歧是寻常事。我和嘉懋也常常口角,可至多十日便和好啦。项元和协礼认识得更久,想必好得更快呢。也许明日就好了。”
再次听见阿礼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那种气噎喉堵的闷痛感,又回来了一些。
项元的语气变得有些发冷,对筠之道:“我和他之间不关筠筠的事。”
那些黑暗里关于桂花醑的模糊问答,是项元选择,再给自己多年的莫逆真心一次机会。
况且,他也不屑于阿礼昨夜懦弱的表达,若他敢继续这场背叛的情意,届时要对筠之开口坦白的人,只能是阿礼自己。
当然,如果真有那天,自己也绝不会对他手软。
“好了,不说这事。”项元将她抱来自己腿上,鼻间又闻到了茉莉的馥郁香气。
他笑道:“这样小的一朵茉莉,簪在筠筠发上,倒比鹤春楼的兰花更香些。”
筠之想起方才他说自己“咄咄逼人”一事,眼珠微微一转,心里便有了主意。
她敛去笑意,严肃道:“项元不该这样说。”
他被妻子深沉的语气感染,亦正色道:“为何?”
筠之一本正经:“君子有道,应佩君子之物,譬如兰花就是花中君子,淡泊明志、幽香自得。但茉莉不是。”
项元点了点头,虚心请教道:“那茉莉是什么?”
“茉莉是…花中…花中小人。”筠之双手掩面,已笑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所以和我一样咄咄逼人,要教天下都知道自己香。”
项元想了半刻,终于反应过来,一手猛然将她放倒在自己腿上。他哼笑两声,说道:“今天必得教训教训筠筠了。”
他抬手在内腕按了两下,将两只黑麂皮精钢护腕俱解了,一把掌住她两只手腕,另一手则在她腰间上下左右地乱挠起来。
“以后还说不说了?”他俯身,鼻尖离筠之的脸不过三寸。
她缩着肩膀,乖巧地摇了摇头。
“真的?怎么看起来不服?”项元又贴近几分。
因为本来就不服嘛。
筠之实在无法再看他严肃又幼稚的眼睛,两只手捂在脸上,嬉笑道:“我还会说的。谁叫我是小人呢?”
说完,筠之飞快抬头,吻了吻他凸起的喉结,笑意盈盈道:“但我知道君子爱小人。”
一进上党城门,只见四下的茅屋草舍已被雨水冲得残败,路上杂乱地设着窝棚,都空空的,只有病痛呻吟的老弱躺在里面。青壮年们拉着黄发垂髫的孩子,趿着鞋匆匆忙忙地往同一个方向奔去。
筠之望了望当空的烈日,对项元道:“现近未时,大约都是去排队领粥了。”
二人步行到衙署,县衙的屋舍倒丝毫无损,只冲毁了几块青砖。大门外只有两个带刀衙役懒懒地站在门前,并不见县丞、县尉的身影,大约是去粥棚里帮手主事了。
衙役见他二人逐渐趋近,拦手呵斥道:“官衙重地,尔等速速退下!”
项元不答,拿出一卷文牒,单手呈给衙役。
衙役迟疑地接过文牒,眯着眼细瞧一番,在读到“县令”二字时,慌乱地躬腰曲膝,拱手行礼道:“县令福安!”
见邵项元并无愠色,衙役偷偷舒了口气,讪笑道:“宋县令这样早就到了,难怪我们马县丞成日夸您是心怀天下的进士郎。”
“县丞人在何处?”
衙役们对望一眼,回道:“就在里头等着您来呢。”
二人在厅内等了一刻,方有一位青袍银带、约摸三十来岁的圆脸郎从侧院踱出。他张着嘴,手拿一根银签,仔细地剔着后牙缝,脸上眉头皱紧,表情也因剔牙而有些狰狞。
见邵项元已在大堂上坐定,他并未因此加快步伐,只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浓痰在地,这才放下银签,对堂上的县令略略欠身,拱手行礼。
项元皱眉:“如今是鬻粥的时辰,县丞不去粥棚,是有公文要断么?”
项元还未唤他起身,马县丞已自顾自地坐下,呵呵笑道:“县令不知,这施粥嘛,自然有底下的人经手,你我不必操这个心。”
“说得也是。”项元冷笑一声,仍垂头翻看案上原本放着的几卷公文,都是这县丞马建仁经办的刑狱之案。他桩桩件件都判得古怪无序,大约是,原告送了礼就偏原告,被告送了礼便偏被告,两边都送了礼就各打五十大板。
项元继续阅卷,说道:“既如此,县丞去将过往一月的赈灾文书都拿来罢。官仓的、向州里借的每粒米、每条布,应当都有往来文书奏报,应发的实发的有多少差额、有差额的原因都要写明,且上头要有往来各方盖的官印。”
马建仁拱手:“县令要看自然可以,只是这样多的文书,一时半刻,恐怕也拿不齐全。”
“你要找多久?”
马建仁上下打量一番,这宋璟不过二十出头,既非世家出身,又无朝中人脉,大约是个只会读书的穷酸举子。便敷衍道:“照理,没有十天半个月拿不出来。但既县令要看,我便拼着熬瞎这双贱眼,三天为您找出来罢。”
“三天?”项元挑了挑眉,“明日午时就拿来。”
“县令是那西京富贵之地长起来的,故而不知道,这赈灾的粮食物资呀,多半是问义仓、问粮商低价买的,没有什么官方的奏报,更不曾加盖什么官印。”马建仁拱手,“我在这儿做了十年官,所以较县令更清楚些。您呀,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等刺史、长史来了话,咱们照做就是。”
筠之见他不是体面人,如今又倚老卖老,竟拿这样的话欺负搪塞项元。她心中气急,说道:“若是义仓、粮商那里买的,就要一条条拿出明细来,就算打了欠条,也要签字画押;种种账凭都要有马县丞的印和那边主事人的私钤。居官无私,人臣之公义也。《韩非子·饰邪》县丞拿不出凭证,难道是自己私吞了款项,所以不敢对账么?”
“夫人呐。”马建仁抚掌,“这里原非女人说话的地方,我顾及县令的脸面才不曾打断夫人,夫人怎么倒先血口喷人起来?”
项元将案文推至一边,平淡道:“我已经说过,明日午时就要。若拿不出来,县丞便等死罢,抑或今日便带着家小离开上党,也许还能逃命。”
项元此时虽只穿便服,但剑眉星目、鼻梁挺耸,沉沉的目光生出一阵凛然威气,马建仁有些心虚,却还是嘴硬道:“县令不必吓唬我。别说是县令,哪怕长史、刺史站在这里,我说三天,那就得三天才能拿出来。这些案文款项,从前都由高县令掌管,原本并不干我的事。您若要,便问高县令去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