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元跟在她身后,她捧着一小架烛台,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他的衣袍罩在她身上很宽松,水波似地垂落下来,她没有穿鞋,直棂窗明灭的光影在她脚跟上交替而行。衣角偶尔蠕蠕地飘过他脚背,很轻,但他心里痒痒的。

筠之踮脚,从书架最顶端拿下一个旧匣子,他破天荒地没有在力气活上帮忙,笑着看她张罗。

他们席地而坐,筠之递给他解诂残帛,但他对儒学不感兴趣,略微看了几眼,指着匣子问她:“这是筠筠装宝贝的匣子么?”

“嗯,和项元那只箱子一样。”筠之点头,“现在又要多一件宝贝。”她笑着,两手搬起他的手掌放在箱匣里。

箱子盖啪嗒一声扣在他手背上,不痛,有一点点沉,是她童年遗迹的重量。他的手紧紧挨着匣中的小玩意儿,上面满是月光和灰尘,触感参差不平。

“筠筠这样爱我。”项元低声笑着,“之前为什么说不想要孩子?”

谁很爱你啦?筠之心里否认着,晕红双颊,缓缓道:“我家道中落,双亲时常争吵打摔,阿耶去后,又是大哥和阿娘吵打。阿娘常在深夜哭泣,来房里将我唤醒,质问我是否会丢下她不管?说她是为了我才熬油一样地在卢家捱了许多年。我笃定地摇头,她却更伤心了,恨我不是儿子,迟早要嫁人我是外人。”

筠之伸手对窗,让弯月从自己指缝间漏过,露在外面的一段手臂特别白。

“听她倾诉种种悲情,起初我内疚自责,后来她的痛苦转移到我这里,我渐渐麻木了。项元不是奇怪,我何以读了那样多的书么?因为我一旦埋进书卷里,就什么也忘了,不记得大哥和阿娘打在对方哪里,不记得这次碎的白釉梅瓶价值几吊钱。《盐铁论》再晦涩,也比厘清他们的爱恨轻松。”

筠之垂下手臂,平静道:“我担心自己变得和阿母一样幽怨。若让孩子重复我的遭遇,我不愿意,也不忍心。”

“若筠筠不想要孩子,我们就不要。”项元目光下视,吻了吻她额头,“但筠筠不会那样的,你有颗很好的心。”

次日用完早膳,二人回了项家。项錅免不了责怪他们在卢家过夜一事,又对亲家阴阳怪气一番,将项元替卢笢之荐官一事添油加醋几倍宣扬得人尽皆知。

卢笢之也不落下风,出发往范阳前,在外面胡吹胡谤,拿几件半旧不新的玩意儿去商行典当,足足换了四五百两白银。其实商行哪里认得他?都是卖邵项元的面子人家是拿这个钱,贿给邵项元,谁知都成了这大舅子自己的梯己。

起初筠之还不知道,是项元去上朝时,项錅来她院里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捶胸顿足,她羞得满脸通红,连连道歉,急忙和小努出门,一桩桩一件件用嫁妆钱填补了。又和母亲说:“收受贿赂的事,闹到朝廷里是要丢官罢爵的。”谁知她母亲说:“爵?哪儿又来的什么爵?就是有,我也没有一个外孙子来承袭!你从范阳卢氏的门里跳了出去,遂了心愿,也别挂在脸上,替外人来打你娘兄的脸呀!”总之两头不讨好。

作者真的很有功底!男女主互动更多一点点就更好啦!

谢谢宝!下两章应该一直恋爱嘿嘿嘿

第0034章 新巢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趁着休沐,邵项元和筠之搬去了新家。

新家的宅院坐落在宣平坊东侧,离延兴门只隔新昌坊,又便宜,又安静。进了大门,先是一座奇峻假山,暖苔淡淡,藤萝掩映,山下凭着一汪好水,种了睡莲,箬竹和芡实等,几十尾巴掌大的红鲤在里头畅游。

两侧回廊曲折回肠,点着莲底翘檐石灯笼,落雨时如雾里看花,走出石洞,迎面是一座竹亭映入眼帘,连着流水小桥直达中堂,宜在傍晚读书抚琴,朦胧秀美,清爽雅致。

中堂不算太大,但大气敞亮,也合礼制,飞檐舒展深远,如翚斯飞。瓦当有朱雀、青龙、白虎、玄武四式图案,石碾玉的青和朱砂的赭红相映,大角梁、仔角梁错落相交,精美绝伦,连斗拱下也雕着西蕃莲和吉祥草花纹,处处描金错彩。

筠之在心里支起一架算盘,檀木珠拨了又拨,光是沼泽滤池、飘枝造景便价格不菲。问道:“新宅花了多少钱?”

邵项元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下,抱着手,俯身道:“筠筠猜猜?”

他是在钱财上会吃亏的性格。筠之思忖片刻,略微叹道:“一百万钱。”

“那就一百万钱。”他漫不经心,仍用眼睛丈量前庭的中轴线正不正,筠之绕到他眼前,踮脚,圆圆的脑袋像朵莲花升起,用一种不安的语气嗔道:“到底多少?项元说过不会骗我的。”

他眼睛眨了两下,觉得好笑,“一百一十万钱。”其实花了一百三十万钱他买得急,又要全套家具,这价钱足够公允了。

这样贵!筠之黑莹莹的眼睛睁圆了,“是哪家商行的地契?”

“诚义商行。”

“诚义商行?心太黑了!”她点头,抱起他的手臂向外拖,“走罢,去国公府叫上嘉懋,我们带你讨回公道。”

邵项元已经笑得喘不上气,反手将她拉进怀里,下巴搁在她散发花香的头顶,“诚义商行的东家就是我。你骂我做什么?”

筠之愣了一愣,脸愈来愈红,小声道:“我不是要骂你……只是算上各处手续、人情打点,这院子至多值一百万钱。”

他在池沿边坐下,抱筠之在自己膝盖上,脸贴着脸,就只是贴着,两个人都不说话。

湖面上倒映着流动的星光,筠之未着钗环的头发柔密地散在他膝头,眼波明,眉黛青。

“项元在想什么?”筠之含笑问他。

“在想云州何人主帅为宜。”其实他的脑筋一片昏乱,裴行俭近日病得愈发重了,邪寒完全入了肺腑,每日只吃一点儿米汤,其余时候都昏睡着。昏暗的房间里空气很腐浊没有通风,医师说要保暖。蒸笼里的热气缓缓上升,裴行俭虚弱地躺在床上,一句话也听不见。

众人心里最后一点儿希望的火也熄灭了,项元想云州一定要定下主帅之人。但夏夜晚风吹在脸上,凉冷,细腻,要是能永远这样抱着筠之就好,他又这样想。

筠之仍笑着,手指很轻地抚弄他的掌纹,写下一个草头,道:“三箭平天山,挽弦破五甲。”

次日早朝后,邵项元和薛谦一同向陛下提出请薛仁贵老将军出山一事。咸亨年间,因薛仁贵兵败大非川,陛下盛怒之下将其革职,除为庶民,后又流放象州。劳役结束后,薛仁贵归隐华山,不问世事。如今重新启用,是要天子低头的意思,所以他们不在早朝的文武百官面前提起。

陛下沿梯而下,口述,由裴炎拟旨。“往九成宫遭水,无卿已为鱼矣。卿又北伐九姓,东击高丽,汉北、辽东咸遵声教者,并卿之力也。卿虽有过,岂可相忘?有人云卿乌海城下自不击贼,致使失利,朕所恨者,唯此事耳。今北境不静,卿岂可高枕乡邑,不为朕指挥耶?”于是寻拜右领军卫将军。

邵、薛二人走出太极殿,侍中裴炎追了上来,花灰的胡须随风颤抖着,拱手道:“二位请留步,二位请留步。行俭的寒疾,眼下如何了?”

二人只当是敌对党刺探消息,笑说都好,尚有转圜的余地。裴炎沉默了一会,并不朝他们看,向空中道:“如此如此就最好了。”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还在斟酌字句,只是手上微微颤抖,一直搓着紫色朝服的袖口也许说灰色更恰当些,那衣裳洗得脱了颜色,还有几处打着补丁。他最后没有再问,风月不相关地寒暄几句。

邵项元回家去,家里静悄悄的,筠之仍赖床未起。他在床头坐下,二人玩了几回豁拳,不想竟连输十二回。他气得脸绿,借口要制图薛谦问他要了几份曲辕犁的图纸,拿了直尺、圆规等物去案边坐下。

筠之正赢得不愿放手,在被窝里耍赖打滚起来,一会儿说冷,一会儿说夫君怎么不管我?

项元勾起嘴角,挑眉道:“筠筠冷是吧?”说着,一把抓住她豆腐似的软脚。筠之将脚缩起,很警惕地道:“你要干嘛?”他不说话,理了理衾被,再掖进去一小段,“好了,筠筠把脚放在这个缝隙里。”随后仍去制图。

原来只是捂被子……她蒙着枕头,因自己下流的猜想害羞,不忍咯咯笑起来。项元闻声折返,抱住她一顿猛亲,再背着她去案前画曲辕图。

筠之窝在项元怀里,看他笔尖在羊皮纸上流淌出或直或弧的线条,自己也捧一卷《谢康乐集》悠悠品读。晨风拂面时吹来淡淡荷香,她才见窗外莲叶青柔无限,都簌簌依偎摆动着,正是读书不觉春光深。

后来筠之见项元已不再画图,换了河东道军报来批,便也放下闲书,搬了十几册账本出来看。

此前薛谦已经说过,潞州发了水灾,麦苗涝损,后来又遭了螟蝗,仅剩的青苗也吃光了。祸不单行,洪水总是伴着瘟疫,潞州全城闹饥荒、闹病死,其中上党县又灾情最重,死者枕藉于路。朝廷拨款,付上党官司埋瘗,谁知上党县令侵吞官款,瘟病者竟只以草席包裹,往荒山里一丢,是以城中病气不减反增。

娘娘罢免了上党县县令,并将几批赈灾粮食发往潞州,叮嘱婉儿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