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上官婉儿,项元皱一皱眉,余光看见她母亲在一旁急得冒火,笑道:“兄长的才学,我望尘莫及。”他笑得坦然,半玩笑半奉承的口吻,“但岳母知道,朝廷虽未明说,可军中任免调动没有不避亲的道理。”

她母亲听这拒绝的口风,双脸窘红,卢笢之的身子也紧张地坐直了。“可为了筠儿,女婿,你不能”

“岳母放心,”他锐利的眼睛仍然温和,却露出顽皮的神态,“若安排到代州,恐怕不行。但幽州军里还缺些懂时局、有墨水的屯监,若岳母和兄长不弃,也许,我可以往幽”

屯监掌一军屯的稼穑之事,清闲,又有油水,还在范阳老家,她母亲喜出望外,抚掌道:“哎唷!女婿,我们筠儿嫁得你真是出息了!”

筠之微微一怔,对项元道谢,她母亲高兴极了,左右安排她给女婿添酒、教导她做个贤妻。

有生以来,筠之总是看见母亲痛哭流涕的模样,乍然见母亲为这样一件事扬眉吐气,好不快活,她一时也不觉得难为情了,只觉得惨淡。

入夜后,丝丝残残的下弦月悬在天空里,她和邵项元躺在她少年的床榻上,从这里只能望见半弯悠悠的星河,暮春的晚风吹进纱帐里,微微凉,院子里螽斯在轻鸣。

筠之浑身湿透,邵项元仰面躺在她身边,大口喘着粗气。在酷热中,在暴烈中,他们无声无息地做完一场爱,中衣胡乱挂在床阑干上。

他起身,光着脚走去博山炉边,点石菖蒲艾叶的熏香,出了汗,筠之总是容易被蚊虫找上。

他蹲在地上很久,似乎分不清哪块是驱蚊的香饼,筠之笑了,亮起床头那盏明瓦灯,鹅黄色的灯光缓缓悠悠地飘落下来,他终于点燃熏香。

筠之道:“项元为什么要留下过夜?这不合规矩,外祖父会不高兴的。”

邵项元站起来,月色下,赤裸的身裁更挺拔了,也宽阔,泛着一层月油的水光。右臂上有大片赤黑色的痕迹,模糊又锋利。筠之“咦”了一声,问道:“什么时候雕了青?”

“腊月。军里没有冠礼,雕个青就完了。成亲前为你害怕,一直没雕。”他躺回床上,打斜地抱住她,“筠筠盯着我看,就为这个?”

她才不怕呢,只是觉得雕青抹不掉,永恒二字于她而言是种负担,况且疼痛很宝贵,人不该轻易让自己品味疼痛。

见她不说话,项元又补充道:“在突厥,有功勋才能在身上刺一头狼。”

“噢但这里是大唐。”筠之眨了眨眼,两手抓住他的手臂细看,刺青混着旧伤,嶙嶙的一片,凹凸不平,正中间是一片细竹和一只大虎。

唐苏合思和阿黑巴尔斯。

原来自己傻傻磨弓时,他也在傻傻惦记自己。

筠之垂眸,微微一笑,云雨后独有的娇倦形容。“这是我小时候的房间,很旧了,桌案和床都这么小。小时候的我在案前做功课,一回头,二十一岁的你出现在这儿,我觉得不可思议。”

他低低道:“正因为你小时候在这儿,我才要留下。”

“嗯?什么?”她没听清楚。

“没什么。这灯很好看。”

“是仪凤元年嘉懋送我的。七八年了,看不出来罢?”她仰着脸笑,自豪于她妥善保管物件的能力。

仪凤元年么?他眼底浮现出笑意,忽而觉得这盏明瓦灯很动人。

邵项元道:“你和你兄长,不像兄妹。”

她的笑容沉下去一些,“嘉懋也这么说。”

“原来郡主很会识人。倒错认武承嗣。”他懒懒散散地笑了,拉过她的手覆在还未完全沉睡的鸟上面,潮潮的,又柔软又硬弹的触感。

她抽走手,“我不要。”

他将她的手放回去,“你的手凉凉的,很舒服。”

她又提问:“为什么答应给大哥官职?项元明明能拒绝的。”

“噢因为我没有耐心。”他略带讥讽地一笑,“如若将来回京都要这样敷衍一回,太麻烦。将他送到范阳去,你我自由些。”

“你很自由,我没见过比你更自由的人了。”

“是么?因为我在草原长大。”

筠之道:“不是的。照这么说,秦将军也”

“还是叫协礼罢。亲近的人对我叫他将军,我总想笑。”他说着已经笑了。

筠之点头,“协礼也在草原长大,但他就心事重重的。”

“唔,他因为打不过我,所以忧忡。”

筠之噗哧一笑,“可崔五娘子告诉我,你眉尾的疤是他留的。”

他很不满意地嗤了一声,“那是因为他长个儿比我早,崔娘子又对我有意见。”

提到延璧,筠之很想问问她如今怎样了。但自己和她究竟没有熟到那份上,不熟悉的人关心私事,那不叫关心,叫刺探。于是没有开口。

筠之不知道,邵项元发了急函给李义珏,说崔士昌为人不轨,总想逼迫延璧改嫁,又说延璧日日以泪洗面。李义珏想叫身在长安的族人接回延璧,又怕延璧因此受族人闲气,果然连夜奔赴长安,自己将延璧接回益州。也因此,邵项元忽而觉得李义珏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就连延璧也捎带着可爱了许多,二人一定会幸福。

筠之伸手溯过他眉弓,笑道:“要是早些认识你就好啦。”

“你已经认识了。”他打哑谜。

筠之笑笑,抬眼望着楚楚星河,指着一颗黯蓝色的星星道:“那是织女星。《荆楚岁时记》上说,天帝心疼织女年年织杼劳役,许配牵牛郎给她,但她婚后荒废织业,才罚他们一年只准见一次的。”

“那筠筠不会被罚。成亲后也书不释手的,大文豪。”他低低地调笑,“但我听见的,是牵牛郎为娶织女,借了天帝两万贯钱,久久未还,天帝才叫他们分隔两地。可见织布耕牛都是次要,有钱最要紧。”

她念了声佛,摇头道:“刘祎之大学士脾气真好,你上学时他竟然没被气死。”

项元忖了忖,“唔,记不清了,我大约没气过他几回,只说他长得像泥鳅。”

她回想起刘祎之那两撇很长的胡须,说话时随风飘拂,的确像泥鳅的胡须在水里漂动,好容易才忍住笑。“他来崇文馆讲过几次《礼记》,听说我是卢植后人,还向我借过《礼记解诂》的残帛,但我大哥不给,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项元道:“那残帛,你喜欢么?放在哪儿?我这就给你拿来。”他在别人家里,偷东西,倒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筠之咯咯地笑了一会儿,附耳道:“很早我就偷来藏好了。他常年不进书房,竟也没发觉。”她起身,抓起项元的衣服胡乱往身上套了套,“我带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