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之讶然:“不是侍中裴炎冲撞,裴大将军为避锋芒才称病么?”
“我原也这样以为呢!”嘉懋插话,“可原来裴大将军真病了,只是因为陛下和裴侍中杀俘虏那件事,让人觉得是称病不出。”
薛谦刀她一眼,嘉懋立刻讪讪地闭嘴。
薛谦收回眼风,正色道:“裴大将军怕生病的消息一旦传出,北境军心要乱,才有此计。他如今下不来床,每日只醒半个时辰。光庭太小,裴夫人为冲喜,已置下棺椁了。”
筠之轻轻叹了一声,在白人岩寺煎茶时与裴行俭说了两句话,她对这位戎马半生的大将军印象很好,问道:“陛下和娘娘”嘉懋咳咳两声,筠之改口道:“陛下如今知道大将军病危的消息了么?我听说裴大将军两个女儿都随夫婿流外,儿子不足十岁,库狄夫人又一向孱弱。还得请陛下定下一位京官,为裴府主持家事才好。”
萧德音摇头:“陛下如今犯了风眩,连两仪殿的匾额都看不清。如今外战内政风云翻涌,种种大事都靠娘娘一力支撑,裴大将军不愿劳烦。”
薛谦放下酒杯,“现下的安排是由你萧嫂嫂在裴府暂时主事,筠之,你是办过丧事的,也帮你萧嫂嫂掌掌眼才好。”
嘉懋听了,狠狠剜大哥一眼,萧氏也忙在桌下掐薛谦大腿,叫他不许提筠之丧父一事。
项元正埋头拆蟹,闻言也在桌下踩了薛谦一脚,皱眉道:“裴大将军清俭,必然薄丧,没什么要操心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奏请陛下,尽快议定云州主帅人选。”
萧氏连连点头:“阿元说得极是。夫君以为何人挂帅为宜?”
薛谦沉默,只低头执壶斟酒,石冻春的香气弥散扑鼻。
筠之看出他不愿在女眷面前、或不愿在武承嗣面前多言,便对萧氏笑道:“这小天酥好吃,但不如嫂嫂炸得香。”
“哎唷!我弄不懂了,这话究竟是为夸我呢,还是为吃我的菜?”德音笑着接过话茬,筠之又问她两个孩子好不好,往来说笑一回。
“今年四下里都不太平!”薛谦叹道,“先是雍州附近几个州害大风,后来又害蝗灾,关中大旱。昨日户部又上报,说潞州害了水灾,淹毁农田人家无数,还未统计。从前我不信道的,但这真是伤了阴骘,像上天提醒要有大乱似的。”
其实薛谦不过随口一说,但武承嗣有心,听着觉得很刺耳,像是在骂自己和姑母,冷冷笑了一声。
德音见他吃酒吃得满头汗,一面替他擦拭,一面笑道:“我说你也太操心了,这些事有户部的人去管,你一天天地替他们设想做什么?未免太殷勤。”
薛谦道:“你不明白。娘娘近日主张重修含嘉仓,从江南运粮食来储备,说洛阳是副都,亡了都就是亡了国。故而户部、工部都为此事忙得不可开交,哪儿有人去收拾潞州?”
筠之道:“的确是燃眉之急。不如先找婉儿商议,定下主事之人,后续的事自然妥当。”
项元默不作声地抿着酒,此时微微皱眉,对薛谦道:“嫂嫂说得对,你是太操心了。去年公主婚宴,同窗相聚,宋璟不就举了进士、正待官么?你荐一荐他,凭他能耐,潞州必定无虞。”总之不想叫筠之还找上官婉儿。他对这位名义上的司言印象很不好,小朝廷,一言堂。
薛谦称好,众人吃完饭,听了一回戏便懒洋洋地散了,天气实在太热。
邵项元和筠之仍往项家去,虽置了新宅,但回京前几日还是要和老人住在一处的,违孝悌是国朝大罪。
这回倒不见崔家人了,婶婶自然很高兴,项錅也还算和气,虽面上还是冷冷的。小努道:“可见人是欺软怕硬的。这一个冬天过完,皇后娘娘亲笔诏书替阿筠加郡君,所以才不敢轻视你。”筠之听了只是笑,不言语,抱起方佑亲他的脸,微笑道:“胖小子该上学堂啦。”
平平安安地过了几日,筠之夜里总是在打点送嘉懋的药材,鹿血、阿胶、龙骨等俱备,又想嘉懋平日体质湿热,只怕孕期要起荨疹,便亲自将防风、桂枝等按量分装。
“筠筠从未这样替我打点过呢。”邵项元在她身侧坐下,陪她一道数桂枝。
筠之仍打着秤砣,细看秤杆上的刻度,微笑道:“项元吃醋啦?”
项元没反驳,只向前一倒,下巴抵在案上,搓着手边的药材。
筠之放下小秤,手指溯过他的眉弓,柔声道:“那里的一口黑玉衔大锦匣,夫君帮我拿来好不好?”
是薛仁贵吗
第0032章 回门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高蟾《金陵晚望》
项元听她甜甜唤夫君,又有嘱咐之意,喜孜孜地将那锦匣提来,依言打开。只见里头放着一张反弯柘木角弓,上头的犀角和大牛筋都是整块的,很难得。漆色尤润,是他素日爱用的黑漆错金样式。
“筠筠送我的吗?”他来回抚摸着角弓上雕刻的竹纹,扬眉笑道:“是哪位师傅制的?我很喜欢。”
筠之微微垂下双睫,眼睛亮亮的,羞怯中带一些骄傲,“是我自己制的。去年,项元从朔州赶来救我,我很感激。后来在边市看到极好的犀角,我就……”
项元愣了愣,角弓制作工序繁琐,至少耗费一年。先要有干角筋胶丝漆六材,还需取材以时,即春日制角、夏日制筋、秋日合拢、冬日磨杆。
若是筠之亲手制的,那冬日二人冷战时,她岂非还在为自己打磨弓干?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原来苦的不止他一个。想到她气鼓鼓地拿着锉刀,一面委屈可怜、一面仔细检视的模样,项元已笑得直不起腰、说不出话来。
“项元笑什么?是有哪里不对吗?”筠之一把抢过弓箭,来回检视,两颊紧张成绯红色。
“都对极啦。”他柔神笑着,吻她,一片空明的天上悬着半轮淡金色的月亮,月华在她身上灿灿地流动着,他觉得自己在吻月亮。月亮微微垂首,半敛柳眉,娇怯又柔软。
这夜是相拥着入睡的,抱得很紧,相依为命的幼兽在安眠,连空气都毛茸茸的,绵密而温暖。
“筠筠。”她听见邵项元在叫她,朦胧地睁开眼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是个很好的晴天。
“岳母和兄长到了,在中堂和外祖父喝茶。”他笑着,摸筠之的头发。
“什么?”筠之声音发哽。
“岳母和兄长到了,在中堂和外祖父喝茶。”他只以为她没睡醒,懵懵的可爱。
筠之怔住了,有个苦秤砣从她嘴里一路坠到腹中,喉咙肿胀,腹胃翻腾。她极力镇定下来,没有说话,没有叫侍女,幽灵一样地飘起来,自己极快地在妆台前理鬓、换衣裳。
他们一起往中堂去,她的步子出奇快,项元笑道:“筠筠高兴成这样。说起来,我们还没回门。竟晚了一整年。”
走在回廊上,她已经听见中堂里的吵闹声,是她大哥的嗓音,嚷嚷些“下嫁”“祖宗”“沾光”的字句,项錅则叫着“破落户”“罪臣罪妇”。她颤抖起来,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到中堂,项錅和卢笢之二人已经满脸通红,梗着脖子、大喊大叫地乱骂,她母亲和邱婶婶又急又窘,各拉一个在调和,方佑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近乎痴傻地站在原地,仰着头,嘴唇翕动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筠之抱起方佑,一面拍他的背一面微笑道:“吓着了吧?好孩子,好孩子,别怕。上回方佑的玉露团没有了,以为是哥哥吃的,生哥哥的气,后来知道不是哥哥就不生气了,对不对?长辈们也很快就不生气了。”方佑似懂非懂地点头,已经不哭了,筠之便道:“叫小努姐姐陪你放风筝好不好?”方佑点头,小努便将他抱走。
筠之才刚转过身,她母亲就洒着泪扑上来抱她,“筠儿!我苦命的筠儿!我这是什么命呐,叫你嫁进这样的人家受苦!”说着,又咬着手绢凄凄呜呜地抽咽起来,泪水浸到筠之衣衫里,凉凉的一片,筠之觉得舌头发苦。
筠之楞楞地站在原地,对她母亲突如其来的亲热感到无所适从,手脚放在哪处都不对。她也想抱一抱母亲,可两只手发麻、发木,如灌满铁水一样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只是反剪在背后。
她两眼直直的,看见邵项元不知怎么调停了两个粗脖红脸的男人,一步步往她这里走来。
她为自己羞愧,为她兄长和母亲羞愧,按常理,他们回了西京也该体面地先传信来,她和邵项元再按回门的规矩,体面地提着东西回那个不属于她的家,阖家团圆地吃一顿饭,她的家人赞他建功立业,他再赞她端赖柔嘉,多多少少辛苦伪装出一个和和美美、家和万事全的假象来。但他们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过来,存心将她置于这样的窘境,叫她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