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别哭。”他揽筠之入怀。

筠之抽咽着,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我、我有点恨你。”

他不置可否,低声一笑,“我不会死的,筠筠放心。”说着,他俯下头来吻她眼角的泪,吻她颤抖的嘴,“还恨我么?”

琉璃灯的光线朦胧而迷离,邵项元裸着宽阔黝黑的肩膀,宽下的衣物散乱在腰间,筠之的黑发倾泻在肩头,软红的双眼格外惹人爱怜。烛光暧昧,隐隐可见她衣下软玉白雪的身段。

夜色酽酽,博山炉上轻烟缭乱,当画屏上他们的身影拥抱相叠时,侍女在脸红心跳中带上了房门。

“恨的。”她讷讷点头,仍是泪痕满面,“仪凤元年,阿耶病得起不来床。身上生了许多青紫的褥疮,疮口密密麻麻,和项元背上的伤一样。”

她在阿耶的病榻前准备每日崇文馆的课业,入眠时安慰无助痛哭的母亲。然而这些痛苦是无望的,疾病和死亡的气味在她小小的家里不断蔓延,阿耶没有等来仪凤元年的春天,死于雨水前一夜。

下葬时阿耶穿着华丽的寿服,和睡着时并无两样。可手上青黑腐烂的疮痕在提醒她,阿耶死了,他只能永远躺在冰冷的泥土里。

“你不要再受伤了好不好?如果……如果你也……我又要孤零零一个人了。”

仪凤元年的立春。

项元惊觉,原来崇文馆初见时,她才刚失去阿耶两个月。

“我明日不去围猎了。”他轻拍筠之后背,“我永远不会让筠筠一个人的。”

等残夏的热风吹进中秋里,元宵看花灯和雁山月,每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们都会在一起。永远不会让筠筠一个人的。

看到分别,才知道军属的日子难过啊

??下雨的晚上,泡了一壶茶来看新章,文字就像画卷一样美~值得细细欣赏。

一起谢谢祖宗??

第0027章 云中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白居易《初出城留别》

筠之做了一整夜梦,穿梭在阿耶坟前的新草和贼乱时的滂沱大雨里。她在丑时将尽时醒来,天色仍然幽暗,她伸手向外摸去,项元并不在,被温也是凉的。

她慌忙抬头,原来项元伏在案头睡着了,身前的竹简卷册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筠之安心地笑了笑,趿鞋下床,为他披上一张羊绒毡毯,轻轻抽出项元手中还未放下的笔。

随后她在项元身侧坐下,拿起繁重的案文一卷卷翻阅。沾水研墨,她提笔为项元写每一份奏报的陈总,希望她的夫君能够多睡一会儿。

起初只是近几月雁门军务、农务的例行汇报,筠之三两句话便能概括;可之后的奏报竟有大半关于云中,她读得渐渐认真起来。

今年北境多雨,云州一夜暴水半丈,长城外的苏木山也滑了坡,阿史那温傅部损失了众多人口和牛羊。突厥人以马背为生,不善农耕,只能常往云州边境抢夺粮食钱财。前些天,云州府兵抓了一伙突厥盗贼,却在对方投降后照杀不误;阿史那温傅部得知消息后,以牙还牙,也杀了两名云州府兵,双方矛盾愈演愈烈。

筠之轻叹,还是题下:“或需屯兵云中,以静制动,以防突厥暗中大变。”

极天关塞云中,人随落雁西风。

项元要去云州了吗?

她停笔,将心事暂搁砚台,伏在案上听他的心脏跳动,呼吸他的呼吸。

廊下漏滴水声,窗外耿耿星河中天色将晓,昨夜院里的瘦梧桐又落了半数叶子,晨风拂过时簌簌沙沙作响。

项元睡着时眉眼是舒展的,烛影在他剑眉星目间摇晃温柔的阴影,筠之摩挲着他眉尾倔强的疤,思绪渐渐飘飞。

成亲前外人都说,邵项元勇冠三军、无往不利。可少年将军也不过肉体凡胎,他要穿过多少箭雨,埋葬多少尸骨,才能险胜半回?

从筠之记事起,大唐似乎边乱永无休。西突厥、东突厥、高局丽、百济、吐谷浑、吐蕃、回纥,盛世太平下是八面受敌的暗涌。

长安纸醉金迷,朝内士族稳坐钓鱼台;边境黄尘风沙迷眼,白骨高似蓬蒿。

千秋功名属于帝王家,属于权臣,却不属于有去无还的将士,不属于你我。

筠之更坚定要学完《齐民要术》。

大唐的边疆满是悲伤、饥饿、疾病和垂死的人,虽然无法停止战火,但她要让所有独挑大梁的妇人、所有为国出征的将士,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

两日后,热闹的大武军围猎终于拉下帷幕,最终,项元和协礼这队的点数最多,李挺次之。窦都督先将一双御赐金鹰赏给项元协礼,这两只鹰毛亮眼锐,是去岁新罗国朝贺时所献,能在猎场和战场捕捉敌情。为端水,他又忍痛割爱,将自己所训的一只尖耳猞猁送给李挺。

同时,窦大都督也宣布了大军即日东去、屯兵云州的消息,下令明日列阵阅兵,仪式结束后便举办隆重的猎宴暨送行宴。

西山落日壮烈下沉,漫天瑰丽红霞。重重叠叠的猎帐前,数以万计的兵士已经列队成阵,旌旗猎猎,刀槊如林,子将及骑兵所乘的健马亦扬着骄傲的头颅,马鬃在风中飞扬。场面浩荡雄浑,使人血热骇然。

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犀角号声,窦都督在一片尘沙之中稳步登台,他身着御赐紫金明光甲,头戴的三角兽翻缘盔在日光下闪着金光。他抽刀,水龙剑寒光出鞘,西指落日,十尺铜鼓便在此刻响起,敲鼓兵士卯足力气,挥臂三振,鼓槌红缨随他臂膀的汗水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度。

沉重的鼓声在浩荡山谷间回响,窦都督身后的兵士们摇动六面赤红豹尾刃榼大麾,旗面上三角兽脚踩烈焰,有气吞山河之势;帐前兵士以金钲、胡角、大小鼓、箫、笳横吹魏征《出关曲》,正是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夜幕垂下,猎帐外摆起百丈长桌,升起万千火把,迎来出征前最后的筵席与狂欢。

按惯例,猎宴需作诗赋,往年这烫手山芋在子将们手中轮替,项元与其他人一样,唯恐避之不及。今年他却一反常态,向窦都督请缨题诗,众人自是欣然相让。

他走至席首,摘下翻缘盔,眉目凛然道:

“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休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方就长安邸,来谒建章宫。”

“好!”窦都督抚掌喝彩,一气饮尽卮酒,中气充沛道:“战必胜、攻必取!”

席上众人亦精神大振,纷纷举杯,大口满饮后,摔杯高呼:“战必胜、攻必取!”

长桌上呼声震天,远撼林梢飞鸟,远撼山间溪水,必胜的决心几乎要冲破九重云霄。

群情激昂中,协礼只是虚虚举杯。

方才的出塞诗并非阿元所作。往年阿元最烦围猎诗赋,况且就算他真要作诗,也不会捡素日最恶的空字韵。想必,是筠之替他捉刀代笔罢。协礼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