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过。”何仁笑呵呵道,“不过那时他还小,不开化,如今决不会再踢了,典记只管放心。”

筠之于是伸手,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地摸了摸奔虹的旋毛,他也不认生,缓缓将脑袋低下任她抚摸,筠之摸了一会儿,他又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吼声。

筠之吓了一跳,却又怕猝然停手会惹他生气,只好一面刷,一面欲哭无泪道:“他、他不会是恼了,要踢我罢?”

小努一向寡言,见此情状却哧哧欢笑起来,“他才不会踢阿筠呢。他很聪明,知道阿筠温柔,摸得舒服,所以呼噜噜地讨你欢心,叫你再摸一会儿。”

“阿筠,来,你刷刷。”小努将刷具递给筠之。

筠之接过刷具,照小努指导,小心翼翼地先往奔虹背上梳去。刷了几下,奔虹忽然重重呼噜一声,筠之吓了一跳,猛然向后退了数步。

奔虹愣了愣,见筠之越退越远,急忙将头伸得更低,两只耳朵也飞平了,示意筠之接着刷头顶的长毛。

筠之于是又谨慎地往奔虹头脸上刷去。

他舒服极了,竟垂头去舔筠之的手,马儿的舌头又软又热,还有一股草腥味儿,筠之浑身一激灵,半喜欢半嫌弃地对小努道:“黏糊糊的。”

小努被逗得咯咯笑起来,何仁亦笑得开怀,对筠之道:“难怪秦将军说他是小叛徒,明明是只领头带路的雄马,却最爱讨女儿们欢心。”

女儿们。

还有别人骑过奔虹。

筠之霎时敛了笑,是谁也乘过奔虹呢?她不愿去想。

自两府贼乱后,她已尽力不再想崔五娘子的事情,将来成婚是无法改变的事情,反复思量也不过庸人自扰。她知道逃避有些卑鄙,但如此总好过亲手揭下病灶。

掩耳盗铃,欲盖爱的弥彰。

“典记?典记?”何仁见她忽而敛了笑,关切道:“没事吧?”

“噢,”筠之回过神来,嘴角扯出一个笑,“我没事,想回房休息一会儿。”

筠之当然想要更多,可若求不到,能共同度过一些日与夜,也很好。月满则亏,她会把真心收回一些。

于是回房,将那张《代春日行》扔进了纸篓。

心神恍惚时,何仁又来禀报,说代州长史冯典拜访,筠之便换了一身碧绿衣裳,系薄纱帏帽,在中堂接见冯典。

“长史请坐。”筠之对冯典行礼后坐下,又对侍女道:“传紫阳茶。”

冯典急忙摆手,语速飞快道:“典记客气,不必看茶了。我今日来,是因为听秦将军说典记博学,又有大义,故而有件大事要讨教。”

冯典大约来得很急,外面寒风阵阵,他额上却冒着热汗,只得不断引衣袖擦拭。

筠之忙对侍女道:“给长史拿块帕子来。”

冯典一面道谢,一面接过,仍擦着汗,说道:“典记知道,如今田间正该播种粟米,然今岁多雨,农户所储的种子大多潮坏了,不能播种。在下想从南市易些,谁知商户也都说霉坏了;又问朔州,也说没有。现有的种子,今年的收成只怕连交租都困难,更别提糊口了,所以实在难办。”

筠之怔了怔。在长安官场,若有事相求必然先要问候对方耶娘叔婶儿女兄妹,再称赞对方近日政绩,再送礼,这才说明来意。但这人好爽利,竟一句寒暄也没有。便道:“长史果然爱民如子。所以,长史的意思,是要我再问朔州求一求?”

冯典摇头:“朔州长史和我同年乡试,原是好友,想必不会搪塞于我,纵使典记去要,结果也是一样的。”

筠之又道:“既如此,何故不向远些的州县求呢?”

“已派人去过。汾、隰二州倒还有些存量,只是走漏了消息,商贩现将价钱定得极高,若由衙门买下,只怕要赔一年的税赋。所以,所以想问问典记有没有法子。”

筠之望了望他,想不明白这样的事他为何找到折冲府,不去刺史府呢?难道是因为折冲府有兵?“那,长史的意思,是要派人将那些商贩抓来打一顿么?这事儿于国法不合,不如、不如还是等邵都尉回来再”

“不不不,是我没说清楚。”冯典急忙摆手,额上又开始冒汗了。“那些商贩虽私德有亏,到底没犯大唐律疏,打是打不得的。我是想请典记一块想想,有没有其他法子?”

筠之松了口气,“我不通农识,只知道北部的田地如今也多种稻米的,为何代州不种呢?稻米市价好,稻种存量也多,这时种下,也能少些饥馑罢?”

冯典拱手道:“典记高见。只是稻米渴水,虽代州临滹沱河,但一则土地不肥沃;二则如今战事连连,有许多缺丁的农户,稻米又离不开人。”

“若为地贫之故,可将折冲府一年四时的马粪拿去浇地,想必很够。至于缺丁一事,如今各家各户的女眷也还在家中罢?何不让她们耕种?蚕桑并不轻松,收益么,也不及耕田。事从权宜,倒不如让娘子们捡能填饱肚子的先做。”

“这……”,冯典低下头去,“典记忘了,女子出门需着幂?,穿幂?下地做活,只怕不方便。”

筠之一怔,自己也未着幂?,只戴了帏帽。

这些年西京女子多着帏帽,更有坦脸而出者,倒让她忘了,朝廷素来要求女子出门着幂?,从未废除的。甚至前些年陛下还发了新敕令,曰比来多著帷帽,遂弃幂?,过为轻率,深失礼容。

她实在想不通,戴帏帽怎就轻率失礼了?大抵还是孔孟“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那套老掉牙的说辞,况且,如今连饭都吃不上,哪有精力管那个?这冯典虽爱民,却太迂腐些。他只消不提这敕令,先让女子下田,朝廷多半也不会过问。

筠之道:“若为此故,批一道公文,说如今情形特殊,准许女子下田只着斗笠就是。天家仁慈,想必不会计较。”

“这……”冯典擦汗,“若要写一道明文,署谁的名呢?”

“原想说署我的名,可我初来乍到,大约没有人愿意听。所以,我想,依旧署长史府的名,但此刻请长史的随从和折冲府的录事做个见证,若将来朝廷怪罪,长史就说是我女子无德起头罢,由我担待。”

毕竟,朝廷总不能捉住天下所有不穿幂?的女子罢?那东西京朝廷的大半官眷都要下狱了。

“不敢不敢”,冯典忙站起来作揖,“既如此,那有劳典记安排马粪了。在下这就在城内告示,请各户女子也出门犁地耙田,再将附近几州的稻种收来。”

阿筠的字很漂亮,邵项元在拆信时这样想。

从前在四门学,大学士们常赞欧阳信本,说他笔法柔润如云雾轻拢之势,森森焉若武库矛戟张怀瓘对欧阳询笔法的评价。

他一直不懂,写字怎能又像云又像枪?今日见到筠之的字,终于明了。信内阿筠语气平常,不过谢将军夸赞,说府中一切都好,让将军不用挂心,出兵时多带干粮酒水,珍重自身。

原以为她会更亲昵些,不想这样客气。

项元失落极了,长叹一声,要合信时却发现牍内还有一首小诗,便连忙打开捧读,正是:

“君王行出将,都尉远从征。 祖帐连河阙,军麾动洛城。 旌旃朝朔气,笳吹夜边声。 坐觉烟尘扫,秋风古北平。”

只是首庄重宽阔的送别诗本诗化用初唐诗人杜审言的《送崔融》。,没有分别的惆怅和相思,只祝他出征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