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都尉无事罢?”兰娘见筠之良久不语,有些担心。

筠之笑了笑:“一切都好,不过叫我保重,说即日要和大军往胜州去。”

“那样长一封信,就说这两句话?”

筠之摇头,笑容腼腆,指着妆台道:“邵项元还说,这镜框架子是他自己打的。他祖父原来做过木匠生意,所以他小时候也学了些皮毛,如今虽生疏了,但造一面镜台还是很够的。”

其实不止这些。

筠之垂眸,双手轻轻摩挲信绢。

他在信里唤自己“阿筠”,说阿筠短短几刻就能谋划统筹,敢决断,会用人,可堪帅才,以他为将矣。

他说他还说已将奔虹留在府内,让奔虹代替他陪自己学骑术。

筠之很喜欢奔虹。

他的身量较其他大宛马更宽阔,一身棕黑毛发油亮而光洁,蹄圆腕蹙,矫健善走,骨架呈轻逸超越之态。美中不足在于面上有一大绺旋毛,而时人以为马有旋毛为贱丑,并非良骏。筠之以为这一论断荒谬至极,项元也对此嗤之以鼻。

他一眼相中奔虹,觉得只要策之以道、食之以材,奔虹必为一等战马。

这几年东征西讨,奔虹俨然证明了自己的千里之才,但项元仍未将奔虹剪成三鬃,他不屑这些俗规,以为马儿能干即可,无需奉迎窠臼。

这话句句论马,却句句点透朝局魏晋推崇门阀,重出身而轻才干,所以天下大乱;而我朝自高祖起就开考科举,选贤举能,不拘小节,广纳天下贤士,才得今日百业昌茂之盛世。

兰娘笑道:“只听说都尉骁勇善战,不想也有经世之才。”

“他在四门学读了两年,师从刘祎之大学士,自然不是凡品。”筠之一面说,一面将嘉懋的信也拆开。

起初嘉懋不过抱怨终日无聊,羡慕她出门在外,再说了些流水寻常事。

原来,少府监上奏,请卖苑中马粪,陛下欣然同意,将此事全权交予少府监负责,结果竟赚了二十万缗!但民间渐渐取笑,说大唐李家原来是马粪贩子。陛下碍于面子,不得不忍痛取消这桩暴利的生意。

若牟利不多也还罢了,可二十万缗不是小数目,足够东南小县一年的税赋,若这样丢进水里,实在可惜。所以朝臣们日日为此事争吵不休,反对派和支持派互不相让。

阿筠抚掌大笑,两仪殿是国朝最尊贵的地方,谁知这些进士状元竟日日在这儿为马粪吵得不可开交?

“咦”筠之猝然止笑。

兰娘问道:“怎么了?”

“令令说,陛下和皇后也许要把太平嫁给她二哥薛绍。”

月中,吐蕃使臣来朝,请尚太平公主和亲。陛下十分为难,他和皇后非常宠爱这个小女儿,前些年皇后的母亲荣国夫人去世,照例,太平要为外祖母出家祈福,可帝后于心不忍,只给她取了道号,依然放在宫中养着。如今,怎舍得把她嫁去吐蕃?于是陛下修太平观,对吐蕃称公主是观主,故不遣嫁。可使者离开长安不及半旬,帝后就火速为她选了驸马薛绍从小长在东宫,俊朗、豁达、有才,又与太平自幼相识,的确是驸马的不二人选。

只是御史们并不乐意,闻讯后蜂拥至两仪殿,群起参奏,说陛下为公主大兴土木,又诓骗使者,恐怕要引起边乱,是以请降公主食邑;又责怪太平选驸马时,不该穿武官朝服,更不该在京城掀起一场女着男装的浪潮,乱了国朝男女大伦。

“薛绍要许给太平了?那薛家可真奇了,竟出了两朝驸马。”兰娘啧啧称奇,尔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叹道:“可如此一来,唉,那薛谦少府唉,可惜了。”

筠之点头,国朝虽不曾限制驸马从政,但多数驸马家眷为避嫌,多会请任翰林院一类无关紧要的供职,而薛谦少举明经、满腹经纶,原本是块为官作宰的好料。况且筠之对这位谦大哥很是尊崇晋阳长公主早逝,老驸马自此又一心修道,薛绍很被帝后青睐,放在东宫读书,孤儿薛家一应事务都是这位大儿子打理。他只比令令大四岁,倒像半个爹爹。

嘉懋还说,大哥薛谦近来很受帝后器重,他上表论述,皇室为天下士族之典范,应以仁孝治天下,故而请赦杞王、鄱阳王之罪,以成皇家天伦。

筠之大惊。若论仁孝,杞、鄱二王因诅咒嫡母皇后而落罪,有何仁?有何孝?薛谦分明是借此敲打武氏外戚,提醒他们这天下姓李不姓武。大唐自开国起,就是皇李与士族共治天下,士人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岂是武氏乡佬可比?

但皇后并未生气,反而称赞薛谦忠介直言,也请赦这两名诅咒自己的庶子。嘉懋实在不明白,舅母这样好,大哥为何非和她过不去?当初阿母生下自己就撒手人寰,还是舅母心疼她生而失恃,便为她请封郡主。

并且,舅母曾多次劝谏舅舅,不可盲信士族门阀人脉,国朝若要长久,必得任人唯贤。既然士族子弟能以明经科晋升,进士科就该广纳寒门弟子,是以应加试时政策论、杂文考较等。嘉懋又说,大哥成日在府上说什么“科考一日不改,国朝一日无人”,如今舅母要改科举,他却站去了反对派那边,实在费解。

“唉”筠之长叹,指着这段话对兰娘道,“我走前说了多次,将来写信,不要议论这些涉及党争的时政,她倒写了这么一长串。”

“郡主的性子从来最直,藏不住事。”兰娘笑道,“但也正因为此,哪怕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没人会计较,阿筠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可还得再提醒提醒她。”筠之提笔,写完给嘉懋的回信,递至兰娘手中。

她两只清亮的眼睛冲兰娘眨巴眨巴,乖巧道:“兰娘,能不能先替我将这封信发了?刚好、刚好我想一个人给邵项元回封信,一旦他到胜州,就要音讯全无了。”

真是女大不中留,兰娘揉了揉太阳穴,笑得又无奈又慈爱。她点了点头,又严肃道:“回信原是应有的礼仪,只是,阿筠要牢记,媟黩既生,语言过矣,所以回信不可过分亲昵,要敬、要慎,明白么?”

“阿筠明白了。”她温驯点头。

第0010章 掩耳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 李商隐《谒山》

该回邵项元什么好呢?说府中一切都好,自己也按时吃了药,再问问他伤热好些不曾?可这些话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个字,太冷淡了些。

见窗外园中碧波微风,日光下的莲叶荡漾着春意,筠之提笔,决定先添上一首《代春日行》《代春日行》原作者系南北朝鲍照,此处化用。:

“献岁发,君已行。春山茂,春日明。 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 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 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 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 两相思,两不知。 ”

筠之写罢,不觉耳根绯红,这样写,会不会…会不会太越界了?方才兰娘还教导自己敬慎持恭,若叫她知道自己写了首这样的诗……

“阿筠!”

兰娘的声音陡然在门外响起,筠之吓得身子一抖,毛笔掉在案上,又沿她衣裙滚落,乌啦啦黑了一路,七颠八倒。

“何管家来了,说给阿筠新打了一套马具,就等”兰娘推门进来,惊讶道:“呀!怎么脏成这样?”

筠之偷偷将那张《代春日行》塞进自己衣袖里,讪讪笑道:“新、新马具?那我这去谢谢何叔。”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不当心?”兰娘替她收拾桌面,双眉微蹙,“快去罢,不好叫人家久等。”

折冲府的马场很大,西有雁山延绵环绕,东有杨树林,北面则是开阔而平坦的草场。如今还是早春,绿草虽短,却很是茂密,远远望去如一张连绵的青色地毯。

“典记,”何仁将奔虹牵来,和煦笑着,“奔虹刚消了食,这会儿是最温顺的时候,典记可摸一摸。”

以往被马儿甩下,摔得浑身青紫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她一时有些犹豫,问道:“奔虹……奔虹踢过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