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王维《观猎》

垂拱元年三月,西突厥铁勒九姓同罗、仆骨等部叛唐入东突厥,阿史那骨笃禄率其夺朔州、据总材山,攻代、忻两州,唐命天官尚书韦待价为燕然道行军大总管将兵十万,遣代州都督府都督邵项元将定襄道大武军五万,东向进讨突厥。

韦待价曾在辽东戍守多年,与薛仁贵率部作战时身负重伤,从此足疾难愈,行动不便,此次征讨只好运筹于后方,前线一应军务交付邵项元之手。他如今是代州都督,在从未身居过的高位,指挥一场人人豪言壮语、认为不逊于贞观三年定襄之战的仗,却丝毫不觉得兴奋。

国朝北部全然陷入战火之中,他北上的一路都是向南奔逃的流民。这两年菽粟不稔,饿殍相望,无论大唐或突厥兵士都在挨饿,光是喘气就耗尽力气。无论哪一方一鼓作气向前,另一方便偃旗息鼓后退,推来扯去,此消彼长,几乎打成一种向上敷衍的差事,散乱而拖沓。

吐蕃、西突厥、东突厥包夹国朝西北边线,西面黑齿常之也吃了败仗,唐师入良非川后,被事先埋伏的吐蕃兵重挫,部众元气大伤,被迫退回湟中一带安营整顿。

如今无论兵力国力都不足以支撑三处全胜,邵项元清楚,必须取舍。最好效仿太宗年间,恢复羁縻可汗、羁縻制都护府之制,立降于大唐的原西突厥贵族、室点密可汗五世孙阿史那弥射为兴昔亡可汗,统五咄陆部落,绥抚西突厥。若弥射病残薨逝,则以其子阿史那元庆袭兴昔亡可汗号。如此一来,东西突厥互为犄角,可从内部瓦解此松散联盟,也能解除突厥、吐蕃暗通款曲的隐患,韦待价所率大军就只需对战阿史那骨笃禄的主力。

有兵士在烧底野伽,军帐里烟香弥漫,矮足案上乱摊着大叠的地图和军报,到处是污秽的酒觞。

邵项元向后仰靠着,喉结峥楞,半脸颓废,盯着帐顶袅袅上升的白雾。那气息像腐叶,闻来却有一丝丝甜,很香,叫人感到异样的清醒。他想起筠之。

于是他给她写信。

后来蜡烛几乎烧尽,火苗在一小滩烛泪上迎风乱晃。顿笔,他伸指揿灭了灯。

太后在早朝宣布恢复羁縻可汗之制、立阿史那弥射为兴昔亡可汗的消息时,代州的家书也传回了洛阳。

筠之握着信,颤抖的纸在风中发出脆响。竹牍和等待的时间都很重,压得她直溜下去,瘫软地跪坐在地上。信捂在胸口,信上有尘土味、铁锈味和她手指的茉莉气味,但没有邵项元的气味。有落泪的冲动。

此后筠之迫切地编纂律格,日夜无歇,想早日见到邵项元。

五月,筠之将武德以后、垂拱之前诏敕中有利时政的编为新格二卷,再别编六卷以作曹司行用,太后亲自作序,名《垂拱留司格》。后又删改旧式,加计帐及勾帐式,与旧式汇成二十卷,即《垂拱式》。六月,婉儿返京,对此一格一式赞不绝口,称筠之详练法理,有经理之才。

七月,南海郡有一七岁女童入京,过目不忘,虹霓吐颖,太后召之,令赋送兄诗,其应声而就:“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稀。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几名大学士嗤之以鼻,言此诗“老气横秋,欠乏少儿稚气”。婉儿道:“人异雁归,怆别情之莫诉。能以‘雁’衬‘兄’,琢句不群,本就是少儿观察。”又问筠之,筠之微笑道:“我不懂少儿稚气,只知比‘鹅鹅鹅’好些。”

太后大笑,允其于弘文馆就学,此前为女童开童子科一事的争议也由此平息。为广纳英才,太后又诏令内外九品以上官及百姓有才者自举,一时天下英贤竞为其用,这一局重新洗牌,世家大族颇有怨言。太后不以为意,于朝堂设登闻鼓与肺石,有击鼓或立石之人,御史受状闻奏,借此广听民情、加强吏治。又主张取薄赋敛、息干戈、省力役,兴修水利、鼓励垦荒,使农户专事生产,隆冬不使一户一人饥寒。民间盛赞太后政由己出,明察善断,僭于上而治于下。是以海内宴然,四海称誉。

月底,阿史那元庆率三万余众征讨铁勒同罗、仆骨残部,有此助力,韦待价指挥大军苦战,终于重夺忻、代、朔三州,战线一路北进至阳高。邵项元重施薛仁贵夹逼包抄之术,指挥大军绕过怀安,半圆形的迂回,直捣总材山腹地,步步进逼,毫不留情,将东突厥赶回漠北以北一带。大唐胜局已定。

战报甫一传回洛阳,满城喝彩,街巷阡陌无不欢欣鼓舞。

筠之等不及离京,嘉懋和婉儿在长夏门为她送别。太平也来了,薛绍十分紧张,双手小心翼翼地环于太平腹周太平怀孕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卢姐姐,”光庭略焦急地唤道,“你你回京城过年吗?”

筠之拍拍光庭的肩膀,他已经和自己的眉毛齐高了。“今年太仓促,明年一定回来。”

“那……那我们都等你。”

于是筠之登上马车。

嘉懋含着两汪明亮的泪水,其实想了多次,她要让筠筠高高兴兴地走,但这个阳光满溢的时刻,筠筠的背影还和多年前上学时一样清明可爱。她实在忍不住了,终于仰头大哭起来,泣不成声。

筠之跳下车,抱了她很久,两个人紧紧攥着袖子不松手,来往行人注目而视。

太平道:“好了好了,多大的人啦,又不是从此以后生离死别。惹得人家卖菜的老汉也停下来看,错过的收成算谁的?”

婉儿道:“时候不早了,筠之快上车罢,早些到驿站也便早些休息。”

筠之点了点头。

二十年,这门外的群峰,诀别时略一抬头,忽而青青的山色都涌入眼睛。再一回头,黄土路上两道飞驰的车辙,绵亘的城墙逐渐远去,掌心大小的寸水寸山,离别总是断肠。

次日仍是清爽的初秋晴天。

狸狸蹲在台阶上,小耳朵向前摺着,一个对万事万物都感到满意的背影。昨日它绕着马匹疯跑,雪白的毛滚成黑煤球,真是快活极了,无比期待又上路去。

邵项元留下的府兵亦倍感快活,近两年不曾回家了,一路上欢声笑语,浑身用不完的劲头,恨不得日夜兼程赶回家乡去。

到忻州官驿时已是深夜。

忻州驿十分老旧,雪白的污秽的外墙,高悬着两盏倩纱灯笼,烛光黯弱,随风摇曳。府兵勒马,先去柜台边递文牒投宿,堂屋很暗,火堆边坐满昏昏欲睡的旅人。

连日奔波,筠之在马车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被小努叫醒。

筠之下车,起起伏伏、无知无觉地走着,实在困,觉得这条路真是走不完了,两堵污白的墙也格外高。

直到邵项元出现在眼前。

四目相对的一瞬,只以为是梦的幻觉。

他晒得黝黑,粗线条的脸,坚毅的下巴,高傲的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嘴角边切出两条淡淡的皱纹,竟是她想象中三十岁的模样。

筠之醒了,灯笼光落在她身上,水墨染就的杏眼中水汽泫然,素缣一般。

他思念已久的画中妻朝他微笑,肩膀颤抖着。

他大步朝她走去,两条结实的胳膊将她揽进臂弯里,紧紧抱着,她感觉到他硕大躯体的重量,这永远温暖又踏实的山色。

她靠在他肩上,低声叫他名字。

邵项元嗯了一声,俯下头探寻她的眼睛,无限温柔的笑意。

筠之踮脚吻他,“好想你。”她的声音细如蝉翼,邵项元心头一阵荡漾,太靠近了,他只能看见筠之温润而明亮的眼睛。

他回吻她,无患子和乾和葡萄的气息涌入她脑海里,野性而甜蜜。唇过之处,留下一片滚烫灼烧的红晕。他扶着筠之的颈脖,手在她后背间游走,肌肤的触感柔腻而纯净,唤起他强烈的渴念。

他们站在廊下,任时间慢慢流走,远处有一星一点的灯光,广袤的深灰色平原躺在夜的寂静里。

小努无论如何不愿在此时上前,小声道:“陈大哥去叫罢。”但陈实也决不肯去,二人推扯数回,小努不讲武德,狠狠推了陈实一把,陈实一个趔趄出去,懵懂间,熟睡的小县君已经放在他怀里了。

“呃,都、都尉。”陈实近乎虔诚地将阿直捧给邵项元,箭步冲刺离开,背影满是慌张。

筠之垂头,吃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