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元道:“都督说的是。岚州为突厥之北冲,不可久废。近日我和兵部提过此事,兵部的意思是军镇若放在岚州城内,一旦事发还是没有缓冲,故而要在岚州外的岚谷县置镇。但兵部拿不准究竟是置镇,还是更进一步置军,大约这两日争出结果了,便会着手改制。军饷拨管一事,都督教了我许多次,可眼下用兵之际,要整顿又怕丢了人心。”

窦衍很赞许地道:“你做得好。这到底不是大武军分内事,交给兵部最好,免了一场麻烦,还省得背上越俎代庖的声名。”

言此,窦衍又说等将来各处宽松了,钱粮合一制战时以粮食代替铜钱来支付军饷、战后再折以现银,以防逃兵和贪赃的方法,可以从并州试行,依旧呈奏报,叫兵部出来做这恶人。

窦衍又絮絮地将近来北境各处的操练、云州防务的重新布置、大武军将来的人事调动都说了一遍,说得嘴唇又干又白,饮了两大壶茶。

项元劝他歇一歇,笑道:“都督不要着急,我随时都能到府听训,又不是明日要卸任,都督别累着自己。”

窦衍沉默不语,而这沉默也是一种答复。项元凝了笑,问道:“都督要卸任?”

窦衍道:“我上表乞骸骨,太后已经同意。等行俭的丧事办完,呵,不知不觉,他竟走了一年了,兵部正式的文书便能下来。”

项元和筠之都默然无话。为太后称制出力,也变相地逼窦都督退出了,怎能不惭愧?如今太后掌权,窦衍这一批老人退出是必然,替太宗打天下的关陇将领如此,曾经西汉的功臣政治也是如此。新朝新制总会推新人来替代,也容不得他不退。

窦衍放下杯盏,半无奈地笑道:“我还没伤心,你们倒先介怀了,真不必如此。我老了!迟早有这一日。你二人如今所行之事,也许,将来反而保全了我。善终不是人人都有的。”

过完年,他该算五十四岁了,说老也不算老,他平常是不爱卖老的。只是今早热痹上了身,他痛得昏睡过去,醒来时,夫人和两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儿都围在床畔,揪着被角呜呜地哭,他心里便一阵凄凉。自己年轻时仗着一身本事和精力,万事不愁。可如今,一睁眼,床前的妻女、远在代州的大武军,处处都是倚靠他的人。故而,此时告老未必不是好事。

窦衍难免想起了裴行俭,长叹一声道:“下月就是行俭的忌日,你们好好操办罢。”

筠之很尊敬地应下,紧锣密鼓地操办裴行俭的小祥祭。萧德音忙着打点全家去益州的行装,无暇帮手,倒是嘉懋提出要帮筠之准备垩室设的蒲席、除首绖更换的练冠等等,光庭也在一旁边看边学。

筠之原做好了收拾善后的准备,不想嘉懋竟事事都料理得很妥,吩咐家僮侍女办事井井有条。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从领口晒进去,筠之顿了笔,看着案前那份《祭裴公文》发愣。令仪长大了,德音和薛谦要去益州,窦都督要辞任。她听见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流着,在金色长河上划船,随时有人停桨上岸,他们只是陪她多走一段路,仅此。

“卢姐姐,”光庭唤道,“洇了墨了。”

筠之回过神来,忙将毛笔提起,绢帛上已晕了拇指大小的黑圆。她直呼“可惜”,另铺一张绢帛重写。

光庭替她压好镇尺,摩挲着那张废绢,念道:“‘星辰悬象,所以殷时布气,然而行不言之道者,天也;文武用才,所以勤官定国,然而致无为之理者,帝也。’卢姐姐写得这样好,字也极漂亮,博士说‘风神润色’,原来是这样的。”

筠之微笑道:“光庭在学里不光长了学问,应酬也精进了。”

光庭双颊一热,摇头道:“没有没有,我说的是真心话,顶真心的话。”

“他啊说的自然是真心话。”嘉懋走过来,重重揽着光庭的肩膀,拳头钻他脑袋,“他喜欢他卢姐姐,是不是啊”

“郡、郡主姐姐说什么呢,我……我没有。”光庭顿时红了耳根。嘉懋啧啧两声,探身去看他羞红的脸,“噢,那光庭是不喜欢你卢姐姐啦?”光庭百口莫辩,连连摆手道:“不、不,我喜欢郡主和卢姐姐我都一样喜欢。”

“算了罢,我无福消受。”嘉懋摆手笑道,“你的作业做完没有?”光庭乖乖点头。

她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这细胳膊细腿。你卢姐姐喜欢身形魁梧些的,走罢,你去前面搬东西,练一练,不必谢我。”光庭正出神,乍然听见她说“不必谢我”,忙作揖道:“多谢郡主姐姐!”嘉懋捂嘴一笑,也回揖道:“多谢!多谢!”光庭不明所以,揖得更低了,连道十几句“多谢”。筠之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忌日当天的阳光始终很稀薄,云是淡淡的灰色。管事的闲闲坐在桌前,听着中堂里凄绵的丧乐打瞌睡,案上搁着的礼单和签名簿较裴行俭下殡时薄了许多,再不复举国哀痛的场面,人走茶凉。

白棚不温不火地搭了一日,临近黄昏时,裴炎来了,听说已经烧了一篇《祭裴公文》,他将手里那卷《祭守约文》塞起来,协礼瞧见了,垂身拱手,非请他念完。

裴炎朗声念着祭文,从裴行俭少时读书的小事一桩桩娓娓道来,行俭在弘文馆读书十年,仍未出馆,许多人因此笑话他,他嘴上不在乎,但回家后越想越懊丧,发奋读书,当年便举了明经。许多琐事连库狄夫人和窦衍也不清楚,众人起初听着微笑,尔后纷纷落下泪来。

窦衍忙叫孩子们别哭了,“都笑,都笑,地下的人一定希望你们笑着相送。”

春日的风暖洋洋地扑在脸上,筠之垂着头,余光瞥见裴炎沧桑的脸,很平静,但手里的文稿颤抖不定,再往上瞧,原来他整张脸、整个人都抖着,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

此刻筠之还不明白这种颤抖。后来在贞观殿的大雨中日日夜夜跪求,烈日熬神,露侵霜重,几近昏倒在金阶前时,她终于懂得裴炎当时的心情。

祭礼结束,傍晚时分,一行人出城门替薛谦和德音送别。黄昏的光洒在长亭上,暮色苍茫中,洛阳城外的山峦很遥远地起伏着,嘉懋伏在武承嗣怀里一直哭,抽咽着,喘不上气。

薛谦和德音叮嘱完武承嗣,很紧地握着筠之的手,哽咽道:“一定替我们好好照顾嘉懋,一定。”筠之也哭得说不出话,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分别,也许京城根本是座巨大的坟山。

天色不可避免地暗了下去,马车也不可避免地走远了。剩余的人在最后一道暮鼓响起时,转身迈入城门。

从此梦魂路远。

第0079章 拆字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卢纶《晚次鄂州》

春夜绵软而无力,湿腻的风吹进床幔里,带一点馥郁的花香,忽浓忽淡,一阵搭着一阵。筠之窝在邵项元臂弯里,被这柔靡的花香浸溺着,奄奄一息,还有他腐叶一样的汗气。

“筠筠眼睛里有泪,方才。”项元的嘴抵着她后颈,“可我没有歉意。所以没停下来。”他们睡前喝了酒,筠之有些醉了,变得很小,很服从。筠之应了一声,扣着他的手来回抚摸掌纹,心想流泪是幸福的,哪怕不幸的眼泪也是幸福的,因为能品味痛苦。

黑暗中,筠之又香又脆弱,房里有龙涎香和缩砂混合的气味,一丝丝甜。项元笑道:“闻着像底野伽。”

“的确很像。”前些日子往商行玩牌,有许多人吃底野伽,筠之不喜欢那气味,像烧焦后腐烂的植物。

项元又道:“筠筠不够爱自己。爱我、爱小直都比爱自己多。”他的病才好,声音很沙哑。

“也许我比较了解自己罢?愈了解,愈觉得不好。”

项元清咳两声,温柔地道:“不是的。我越明白你就越爱你。”

“多谢多谢。”她屈起两根手指,朝他作揖,他们都笑了。

沉默一会儿,她问道:“以后小直不快乐怎么办?”

项元吻她头发,想了一想道:“得靠她自己。世上总有许多的事让人不快乐,比如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筠之道:“那我会自责教养有差错,竟让她觉得自己不值得爱,还无法纾解痛苦。”

他在黑暗中笑了,很低的声音说了句突厥语,气声和卷舌音很多。“突厥人觉得爱没有理由。也没有值不值得。”

她对突厥语很感兴趣,坐起身,让他再重复一遍。她鹦鹉学舌,其他的音节倒很容易,只是那气音无论如何发不出来,像吐痰。

她有些气馁,又问:“他们见面怎么打招呼?”

“萨朗。朗最后的音要闭上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