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校尉率众入内,依次取了精盾锐弩、障刀缨枪等,向身后的府兵定定挥手,随后只听一阵整齐的盔甲摩擦声,众人齐齐单脚跪地,对筠之行叉手礼。

陈校尉抬手,众人又同时起身退出,将械库庭门用盾牌、铁索等封住,再扛着又将折冲府大门用实心横木闩紧。

前庭中,他点八人为盾兵,持大盾及缨枪,在前列构筑铜墙,抵门死守;十人为弓弩手及投矛手,在高处射击以削减火力;十人为剑士,持圆盾障刀力求杀敌;四人持大陌刀,将胡骑战落马下。

剩余人则在械库庭中守卫,如此作两道防线。

雨越下越大了,紧促的雨声和库外奔腾的铁甲声交织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库内的直棂窗高得像监牢,筠之看不见外面情形,便胡思乱想起来。方才忙于统筹,现下安排已定,她才感觉腹内滚滚地灼烧刺痛着,胃里的酸气已吓得辨不清方向,直直往她喉咙里冒,酸得她牙龈生疼。

诸仆妇侍女都在筠之和小努身后瑟瑟发抖,或哭或泣,惊惧的言语在偌大的械库内回荡来回荡去,叫人吓得嗓子更紧了。

小努见阿筠脸色苍白,将自己的匕首取下,放在她手里,温声道:“阿筠很厉害,连我这样会武功的也想不到办法,阿筠却桩桩件件都安排好了。”

见筠之仍颤颤的,小努又将两个拳头在额前碰了碰,笑道:“阿筠,我会保护你和兰娘的。”

筠之终于笑了,那是她们儿时扮家家酒的游戏,小努总是扮盖世将军。

筠之望了一眼身后哭泣的众人,指着小努拿来的那箱障刀道:“小努帮我每人发一把罢,我有话要说。”

筠之起身,只觉肠子都被扯了两下。她忍痛捧起障刀,镇定道:“诸位娘子勿惧,突厥人只是偷袭才占得先机,此时陈校尉率雁门府兵在外守卫,也有家僮去雇商胡人马支援,片刻就至。

“况且,我早已派人点灯亮烽求援,不消一个时辰,朔州援军必到,届时贼人必死无疑。昔日始州农女王氏,为旁屳地所掳王氏刀斩旁仚地:《资治通鉴》、新旧唐书中都有记载。“仚地行至始州,掠女子王氏,与俱醉卧野外;王氏拔其佩刀,斩首送梁州,其众遂溃。诏赐王氏号崇义夫人。”,静待时机,趁旁贼醉卧,取其佩刀斩之,送首梁州。 我们虽是女子,持障刀在手,亦能戮力自保。若阵脚先乱了,那才是自寻死路,愧对自己,也愧对父母家人。”

小努握起障刀,朝木匣狠狠一劈,亦朗声道:“娘子们,都拿起刀,只消握住刀柄,像劈箱子一般,拿尖的那头朝人脖子上一抹就是。”

筠之也拿起刀,重重朝匣上劈了一下。可箱子归箱子,典故归典故,筠之实在想象不到,要怎样拿这刀去割别人的喉咙,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

“阿筠”,小努轻声道,“我要去门外,同侍卫家僮们一道了。你和兰娘在一起,不要怕。”

筠之苍白地点了点头。

庭外仍雷电交加,滂沱大雨落在盾牌札甲上噼啪作响。

约莫过了一刻钟,突厥人开始猛撞府门。

诸兵士死抵,突厥见大门不能破,攀梯而上,一时弓弩手火箭似雨,煞如飞星,震得胡贼无措。但孤军难防,胡贼从四面八方爬墙而入,渐成夹击之势。

陈校尉迅速变换阵型,盾兵在外,近战兵在内,陌刀障刀相互配合,天衣无缝。但胡兵这时也在梯上交替向内射箭,虽无松香火箭,却胜在量大。

我军阵型渐渐维持不住,众兵士只能与突厥人短兵相接,以寡敌众,实在艰难。

无计可施之际,马宝儿带着三队商胡人马来了,共有一百来人,陈校尉大喜,一马当先又斩三首,一时士气重振。然胡商人马虽高大强壮,但不过平头百姓,并不能敌,胡贼渐占上风,朝械库逼近。

械库门外声声重响,想是胡贼在撞大门了。

诸侍女闻得前庭刀枪厮杀之声,左哭右嚎,一时有人喊娘,有人求佛,有人提议不如现在就抹脖子去死。

惊叫声和雷声相向而撞,攥住了筠之的五脏,每响一声,就捏紧一次。

她设想过这婚事的无数可能,却没想到,婚仪未成,自己已命定黄泉,只能无声无息在这世上活一回。

就在筠之侧耳细听门外动静时,高处的直棂窗上映出了一片淡淡的红光,随即愈来愈亮,愈来愈密。一条巨大的火龙窜过窗前,沉寂片刻后,大门“吱嘎”一声开了,苒苒火光映着惨白的闪电,熊熊涌进漆黑的械库中。

厅内瞬时乱成一团,哭喊刀剑之声充斥于耳。筠之听见刀插进胸腔里又拔出来的声音,听见痛苦的呻吟,尖锐的咒骂,看见突厥人的虎皮袍靴在横七竖八的尸体间来回踩着,看见直棂窗上杀人砍手的影子在狂扭乱舞。

这是她第一次见杀人。

原来人的生死这样轻,而尊严这样沉;原来所谓大义,要飞溅无数鲜血才能保全。

筠之和几名侍女躲在一张大黑木桌下,所有人都双手抱着头,低哭着,战栗着。她盯着溅了满地的血液和碎片,只觉得心慌、眩晕,麻如针刺,连手脚都紧绷得痉挛。

她握障刀的手抖如筛糠,只能对天祈祷突厥人永远不要发现这张大黑木桌。

但那绝无可能。

一名突厥兵士的视线扫了过来,筠之想提刀、想怒喊,可喉咙里有某样东西哽住,让她止不住地颤抖流泪,她只能隔着桌脚,眼睁睁看着那兵士走近,看他的神情从紧张凶狠变得冷笑不屑。

几名侍女早已吓得丢了刀,躲在筠之背后对天喊着救命,可谁能来救她们?她环顾四周,满地满眼都是血,空气里充斥着雨和血的腥味。

她回想起待嫁的夏末,大哥从赌庄烂醉如泥地回家,对娘拳脚交加,尖叫着的自己被薅起头发摔在地上,她爬不起身,脸颊无助又屈辱地紧贴着地面,也是这样一地的酒液和碎片。

那时的自己赤手空拳,今日至少有刀在手,最坏不过一死而已。

“握住刀柄,狠狠一刀抹脖就是。”她脑中响起了小努的话。

筠之紧紧握住刀柄,冲向正胡乱杀人的贼人,咬牙狠狠朝他刺去,不想对方甫一侧身,阿筠落了空,跌倒在地。

那胡贼踏着满地触目惊心的殷红鲜血,提刀快步而来。

没有任何办法了,她想。

自己已经用心计算了每一步,可天命如此。

阿娘,筠儿不孝,恐怕要命丧于此,不能侍奉阿母天年了,可若自己死了,大哥的官职也会再晋一品罢?祠堂供奉的佛龛,阿娘会添上自己的牌位吗?

一整夜的崩溃和惊恐终于将她打倒了,筠之认命地闭上双眼。

她觉得灵魂已经抵达了混沌与虚无之间,她听见痛苦的哭声,听见桌椅被劈成两半,但那一切都显得空灵而遥远。唯一清晰的是雨打屋顶的声音,又或是自己的躯体已经死了,那是血液流出的滴答声。

刀起头落不过一瞬间,可筠之等了很久,自己的脑袋还没掉在地上。

周围一片漆黑,是不是自己已经死了?

筠之打着颤,攥紧拳头,终于睁开了眼。

眼前触目惊心的血泊中,躺着方才挥刀相向的胡贼脑袋,他双眼还怒睁着,脖子却已经断了半根,还汩汩流着温热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