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很多个做功课的夜晚,她点着灯坐在暗蓝色的窗台边,院子的另一侧有阿娘念佛的木鱼声传来,正如此时。

筠之驻足,转身往后殿去,檀香和没药的气味渐渐浓郁了,原来太后正跪在佛纹织锦团垫上敲木鱼,头顶奉着一座手掌高的燃灯佛座像,塑一层薄金。燃灯佛持着手,目低垂,嘴角揉着寂然的笑,守望凡世动静生灭、苦厄灾困的悲怜。

夜色淡黑,长生灯的明光下,太后的脸色泽分明,这一刹那她非常美,无悲无喜的大地之母,皱纹是风过时水面的涟漪。

“筠之,”太后回头道,“身子好了么?就乱走动。”

“惊扰娘娘了。妾身都好,医师说不必一味躺着,多走动,反而更有益。”筠之操手,朝佛像行礼,再朝太后行礼,走过去很熟练地添香油、替香龛换兰珠。

无有生灭,诸法受忍,燃灯佛生时一切身边如灯,曾为释迦菩萨授记,是掌涅槃的过去佛。她阿娘就供奉燃灯佛,纪念她阿耶离世前熬了那样多的苦痛。

太后这盏座像,大约也是为先帝所奉。

几十年光阴,帝后将彼此的丑恶看得透亮,争吵、伤痛、分离,爱意被消磨殆尽。可感业寺的青灯古佛,重逢的那一刹那,又或风雨摇动中孩子出世的那一刹那,仅仅一刹那的爱,汹涌到足够生发出永恒。破镜不能重圆,但人死之后,爱意会重新生长。譬如阿耶死后,阿娘就选择了原谅,痛苦的记忆渐渐模糊,只有她留在父母交织的爱恨里挣扎。

太后见小努手中拿着几套衫袍,皱眉道:“出去看灯么?千万当心些。”

筠之有些羞赧,未经通传带公主出宫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垂头道:“妾谨记,一定尽早送公主回宫。”

“晚些也无妨,只是今夜外头鱼龙混杂,提醒你们当心些。”太后又道,“年纪轻轻,多走一走是好事。”

筠之应声告退,太后见她背影清瘦,又叫住她,问道:“那邵小将军如何了?”

筠之道:“年前我与夫君起了绊子,他郁郁满怀,这才连日未朝,并无不敬之意,还请娘娘勿怪。”

“家常问问,也值得这样小心。”太后笑道,“只是对着燃灯佛,想起永隆年间,卢照邻获罪下狱,邵项元面圣,对先帝说了一句‘少年夫妻恩义深’,先帝那时感慨颇多。”

筠之愣了一愣,微笑道:“先帝对娘娘情深义重,所以感慨。”

太后微微一笑,重新拿起木鱼,手上的石榴钏叮叮地碰了几下。“好了,你去罢。”

筠之告退,自往端门西楼去,恰好碰见萧嫂嫂从西楼下来自从太后调整宰府班子,薛谦这一批出身士族的同平章事都被架空,今夜的端门是苏味道、宋之问这批新臣的戏台,她作为薛谦之妻也没必要久留。

二人招呼几句,临别时,德音笑道:“说起来真是!你和阿元都是倔脾气,夫妻吵嘴,哪儿有这么多日不见的?我和阿谦要往义安楼去,他同窗新开业,替人家捧场,阿元大约也在的,筠之也去罢?”

筠之笑了笑,有片刻的沉默。外人不知道那天他们说的话有多重,恩断义绝,难道见一面就能好么?她从父母的经验里清楚,此时凑在一处只会更难堪。

她淡漠地摇一摇头,对德音道:“嫂嫂去罢,也替我道喜。”德音便不再挽留,二人笑着告别。

及至义安楼,薛谦一进厢房便脱了大氅,叹道:“这天气!时暖时冷,真叫人难受。”

德音笑道:“你是贴了秋膘,所以嫌热。”

闻言,厢房里众人都抚掌哄笑,德音一面笑,一面和协礼招呼,协礼正玩牌,回头笑道:“可见谦兄是有福的人,多少人想胖也胖不起来。”

薛谦和酒桌上的众人一一招呼了,问道:“阿元呢?”

协礼仍看牌,笑道:“在露台赏月呢。新近做了诗人,成日忧忧郁郁的。”薛谦知道他是为筠之郁闷,不禁哈哈大笑,德音皱眉,反手弹了他脑门两下,薛谦不忿道:“是阿礼这样说,娘子打我做什么?”

德音道:“可见男人是极冷漠的。”说着叫协礼起来,和薛谦去露台安慰安慰,剩下几圈由自己替他打完。

一路往露台去,楼里嘈杂的声浪渐渐淡了,倒是底下柔艳的戏声听得很清楚,琵琶如水弹着。

薛谦对项元道:“方才在城楼,德音见了筠之一面,说筠之很听医师的话,恢复得很好,阿元可放心了。”

项元抵着栏杆吹风,两指吊着酒杯,略略“嗯”了一声。每日看小直,他都仔细留意了乳母们说的话,知道筠之很好。其实若她病了,自己反而有借口留下。

薛谦道:“你也该回家了。夫妻拌嘴,哪有这么多日不见面的。说到底,筠之不过是女人,太后那头有她没她都一样。”见项元不语,又道:“不过我是真羡慕你!这两月没有娘子管,自由自在的,真是享福。”

协礼笑道:“这话让嫂嫂听见,又要打你。”

“不要紧,她听不见,阿礼别告状就是。”薛谦笑道,“说来说去,到底是你最有福!一个人逍遥到如今。”协礼沉默地笑了笑,垂着头,轻轻地来回踢栏杆。薛谦也就没话可接,几个男人待在一处,说这些话天然就肉麻。

夜风一吹,薛谦觉得身上冷冷的,搓着手臂道:“我走了!太冷,待不住,我还一杯酒没喝呢。”协礼看了看仍闷闷饮酒的项元,对薛谦笑道:“是冷,我和你一块进去。”

回了厢房,薛谦对众举杯道:“上阳宫的烟火不出两刻就要放了。你们若不怕冷,不如早去露台上占个位置,人家都说烟花下许愿最灵。”

上元灯火,女主抬头和男主远望那一段太有宿命感了,作者真的很会写一瞬间那种微妙的感觉,名场面,还有第一年七夕听牛郎织女那里,我现在还记得那个风吹过男主衣摆、吹起筠之额发的描写,看的心里软软的,好舒服。 作者的节日和风景都写的特别好,在古言里起码过了一百个上元节,但作者写得就好像我真的去那里看过了一样,最好的大唐盛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比如这章说河水是莹莹澈澈的一块玉,原谅我理科生没文化,但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两个字放到一起过,太恰当了,一下就想象到那个画面了。 我心里的名场面还有崇文馆见面,还有女儿节小菩萨,和男主雪中重逢,还有男主用突厥语说别骗他的那里,好希望作者快一点发完啊,每次都想攒几章再看,但就是忍不住,不敢想象如果一口气读完会有多爽。 一直很想写个长评,但自己文笔太差了,怕惹笑话????反正期待作者大大完本,到时候我会从头再读一遍

要见面了吗!四个月过去了 某人很想老婆的

远远看见也算见过了(P.S.才四十天!宝是不是读太快把“旬”看成“月”了

谢谢钱德勒老师,收到读者反馈真的好开心,就像厨师看见自己的菜被吃光光,心马上被幸福感填满 T^T而且宝的文笔才不差,好真诚好热情,超级让人感动… 我也很喜欢唐朝,包容、开放、给人无限的期望。老友记也是,洋溢着乐观幸福的氛围,让人觉得跌倒了不要紧。(而且chandler也是我超喜欢的角色,这就是缘啊呜呜呜) 最后再次谢谢宝送了这么多花花。(P.S. 绣春刀老师是我现实生活的好朋友,所以才送了很多。宝不用勉强自己,量力随缘就好,你每天都投票我已经超感激了)

女孩子好美好啊

第0065章 飞骑

“安得上方断马剑,斩取朱门公子头。” 王翰《飞燕篇》

端门城楼上,筠之拿来四套宫女的常服,豆蔻紫给嘉懋,葵扇黄给太平,鸢尾蓝给婉儿,她自己穿剩下的芍药粉。四人换上衣裙,走角门离开宫城。

宫人们常说,此生见了天津街的上元节,纵是将来去往蓬莱仙境也索然无味,那是万国来朝、盛陈百戏,自海内凡有奇伎,无不总萃。

可真的走到天津街上,目之所及只有人,漫山遍野的人,无穷无尽的人,抬头望高楼是乐伎仕子、低头看脚下是大腿高的小孩,她们看不见新罗来的奇伎、摊贩卖的波斯器玩,也听不见金石匏革、弹弦擫管,只有人群中刺耳的笑声、叫喊声和孩子的哭声,还佐着说不清的汗味和脂粉味。

筠之原本担心鹅毛斗篷太薄,吹了风会发冷,谁知金吾卫沿途点了大列的香木烧火,四人早挤得满头大汗,恨不得即刻换上夏日的轻纱衣裙。

走到星津桥时,嘉懋见两个杂耍的小女孩正踩在高跷上掷火轮,两人热得双脸通红,夹袄都汗湿了,不免好奇道:“她们热成这样,怎么不干脆脱下夹袄来?”

“呆鹅。”太平道,“就是要这样,才好叫你这冤大头可怜呢。”

嘉懋白她一眼:“我就爱被骗,你管得着么?”

说着,她解下腰间佩囊,将碎银子都放进了盛钱的铁碗里。太平鬼鬼祟祟,待嘉懋走后也偷偷放了不少碎银进去,嘴硬心却软。

筠之哧哧笑了,项元说得不错,她们都是一片赤诚天真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