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错了人。”项元直截了当。“你生在范阳卢氏,长辈是卢照邻一类的清流墨客,身边是嘉懋、太平这样的赤诚女儿。哪怕如今形同副相的上官婉儿,和武氏比都是最单纯的人。你们没见过,所以不清楚权力和钱会怎样侵蚀人,但我从小浪迹在赌坊酒馆里,我见过。武氏并非善类,你、或者裴炎,等她爬上龙椅,用完了就会一脚踢开。”

“踢开又怎样呢?”筠之道,“千年来,从未有女人坐在龙椅上,不是吗?我想看看女人坐在那儿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况且,三十年来,娘娘劝农桑、薄赋徭、息兵战、以道德化天下,她的政绩和能力,比从古至今许多帝王将相更好。因而我信她不会滥杀无辜、鸟尽弓藏,抑或借此了私仇、报…”

项元忽而打断道:“你做这些,是因为我官位不够高吗?”

她错愕道:“什么?”

“你一定要让她掌权,是因为我官位不够高吗?怕我给不了阿直好生活,让她和你一样进崇文馆?所以要借武氏重新布盘。”

“你疯了。”筠之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苦笑起来。

“我疯了?”项元冷笑,“你既说女人和男人没分别。那武氏和董卓之流又有何不同?她临朝三十年,心早黑了,只想把李唐踩在脚底,根本不在乎底下人的死活。你觉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恶心,对吗?但我告诉你,这礼法传承千年,是因为改朝换代要流血、要死人,历朝历代死在篡朝者刀下的人有多少,不必我教你罢。他们何辜?他们的家人又何辜?要为你们的私欲死无全尸!”

筠之试图向他走去,但听见“篡朝者”三字时,她的心登时抽痛起来,双腿便也止步。

“为我们的私欲?”筠之反问,“你们在外征战,是因为不杀突厥,突厥人就会杀你,可难道突厥人没有家,没有妻女?他们又何辜?我想让世上的另一半人享有平等之对待,和你们做的事没有不同。你们是为公道,我就是为私欲?”

她颤抖道:“也许你觉得我无可救药了,但你我从来不一样,你有翅膀可以飞,可若我想翻覆这世道,翻覆我们生活其中的世道,只有卑鄙的手段可挑选。但我也一样憎恶苟且,决不会行陷害忠良、搅弄风云之事。”

“你不会?”寒光一闪,项元将那份奏疏扔在案上。

“‘以刘仁轨知左仆射,居守长安,行退两难。扬、荆、益、并四州,关防扼要,折冲诸府,举忠钝者守之,给遇不均,使其交而相防,互为犄角。’那么,卢筠之,请你教教我,摆弄忠良和陷害忠良的界限在哪里?”

他切齿念着,字字句句落在心上犹如凌迟,一片片剜自己的、剜筠之的心肝肺肉,划痕下血流如注。

邵项元拿起架上障刀,银刀出鞘,陡然在空中削荡。

奏疏长卷顷刻碎为废雪,簌簌而落,刀刃余音震震长久不绝。

项元提剑,一步步走来,宽阔的双肩将筠之完全藏匿在阴影下,雪光在他鼻梁投下残忍的侧影。

筠之又在他眼中看见那比痛苦更愤怒,比愤怒更痛苦的情绪,半开化的蛮性像要挣脱束缚逃出。但她并不害怕,在并州,在她亲手杀过人后,任何人事都不再能让她失魂落魄了。

“害怕了,但又想到自己也杀过人,所以没那么怕了,是吗?”

他俯视筠之,像能看穿她内心那样,平静而疲倦道:“对,我每天都在杀人,成百上千的突厥人,有时我望着同伴的尸体,再看他们的尸体,我当然知道他们也有家,也有妻女。为保李唐平安,我们在云州辛苦厮杀,性命道德都托付在地狱里,可于你、于武氏,都只是任凭摆布的蝼蚁。”

项元不拿刀的那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转向自己。“你的天下大同,代价是屠尽朝野上下有良知者。只是他们的血溅不到你身上,也溅不到上官婉儿身上。”

筠之闭上眼,她的身子很虚弱,连头也转不动了,抑或她根本不想转动。

方才她的心跳还很快,奢念着他们尚未走到覆水难收那步,奢念着尚存转圜的余地。

直到此刻,心跳也平缓下来。

筠之知道再无可能了,走到如今这里,任谁都不能毫无隔阂地继续爱她,哪怕是阿娘。

她极力将热泪哽回肺腑中,哽到喉咙发紧,哽到浑身都止不住颤抖。

“无论是否废长立幼,都要死很多人、溅很多血的,不是吗?太宗玄武门之变,又或大行皇帝的房遗爱案、长孙无忌案,新帝登基总是要血洗朝堂的,不是吗?要变天了,项元。无论你肯或不肯,想或不想,大唐都要枯萎再重新生长。你可以沉浸在先朝荣光里,但我会抓住天翻地覆的机会去制定新规则,无论手段正当与否。”

他满怀嘲弄地重复:“无论手段正当与否?”

“对。无论正当与否。”筠之仰着脸,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可神情一如已入虎口的羊那样决绝。

当年红墙雾雨,告诉邵项元大丈夫心怀抱负仗剑四方的是她;如今阴云急流,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也还是她。

“初见面时,我以为你有大义,和京城那些高门大户不同。如今看来也无甚分别。”项元抽回手,自嘲地笑了笑。

“那么,你也看错了人。”筠之红眼笑着,试图以话语来刺痛他。

“我最后问你一次,回不回代州?”

生平第一次,邵项元感觉到自己在颤抖。

在生死线上饱受折磨时他也不曾如此,但此刻精明的戒备心和顽固的自尊心作祟,他害怕被拒绝,又缺乏足够的卑微去低头说爱。

筠之双目泛红,泪水里满是绝望和固执。

回代州,然后呢?一辈子活在他忽近忽远的施舍下,乞求他再多些信任和可怜?

她盯着项元的脸,倔强地摇了摇头。

“好。”项元冷笑。

手中刀已入鞘,他反握刀背,向下一劈,须臾间红木案裂成两段。

笔砚、书卷、茶盏、案上器物凌乱地滚了一地,满目狼藉。方才的碎纸残片也为响动所震,纷纷乱乱飘入热炭的火心,顷刻灰飞烟灭,只留余烬。

“从此,你我既如此案,恩断义绝。”

语落,项元转身,推开门,漫天风雪霎时乱涌呼啸而入。

庭院中,梅花在一夕之间悉数盛放,临砌影,寒香乱,红色的花苞在雾雪中像谁人泣下的斑斑血痕。

花正红时寒风起,再要回头难上难。

邵项元还记得太平婚宴那夜,睡着的她倚在自己肩头一起听完《牛郎织女》。那时自己以为,他们之间永远不会走到覆水难收那一步,可如今她松开自己的手了。

只要筠之唤他一声,抑或施舍半句不要自己离开的暗示,他都会立刻掉头,俯首称臣亲吻她的脚跟。她明明知道的,他们之间永远只要她一声令下,自己就冲锋陷阵,就解甲而归。

但她没有。

筠之站在原地,将颤抖的手深深藏在云袖之中。呼啸的北风卷乱了她的发,她扬着脸,决不大哭,决不乞求,至少最后的时刻,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可是胸口真的好痛。像有人挖出她的心肺,蹂躏,再一脚踩碎。

当年以为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可原来蒲苇丝断这么痛,不亚于一种信仰的作废,不亚于大梦一场离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