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内官神色凝重,回身看了邵项元一眼。

项元点头,对陈实道:“传令,先封端门、再封其余城门,只留长乐门供三省六部官员通过,过者查看腰牌。再告诉金吾卫,陛下大赦,为天下清明,今夜剿匪抓贼,各坊市即刻关门,各户如有擅出者,押入徒坊。”

西日垂暮,薄入群山,天边余晖如奄奄一息的游龙弱焰,红沉残血。青砖上满地残阳,恢弘的上阳宫空空荡荡,只有远处一小列宫人垂首疾行。弘道元年的炭火才刚烧起,就已飞灰燃尽。

他今夜不能归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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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急时刻!!!??

第0061章 谶语

“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 韦庄《关河道中》

弘道元年十二月丁巳夜,上崩于贞观殿即前文的乾阳殿。前两章发布前忘了查找替换,现在已经替换好啦~。

邵项元立于殿门外,听见太医署和尚药局想尽了一切办法,针灸、汤药、咒禁、金丹,当医博士提出要在金殿内烧艾跳神时,娘娘终于打断了她怎么能叫三郎在烟熏火燎的痛苦里辞世,怎么能。

皇后坐在金榻边,让陛下枕着自己的双腿,轻拍他枯瘦的肩背,哼唱着泣不成调的歌谣,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难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郞。

陛下阖着褶皱的眼,时而唤“阿娘”,时而唤“媚儿”,神色安详。半梦半醒中他化作了一道烟,随云雾不断上升到穹顶,或下沉至水底,疾驰中,他的面上没有一丝微风拂过,也不再感到病痛,好似回到了母亲的羊水中。

在爱人沉静的哼唱里,当浅眠的暮色骤转直下、跌落进死亡的长夜,那一刻究竟有没有声音?

五十九岁的武媚儿不知道。

但李治冰凉的手从她手中滑落时,她没有听见巨响,只有一道漫长的、无止尽的轰鸣盘旋在她耳内。

满殿红烛下,她起初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异常鲜明,甚至注意到架上二排右四的灯油快要燃尽。但忽然之间,四面八方的墙壁悉数坍塌,眼前的人事物扭曲成一滩烂泥,在模糊的绿影中穿梭,又开成了相思殿外明媚的杜鹃花。二十八岁的她坐在连枝案前,李治为她戴上一对榴花卷草纹对钏,给腹中尚未出世的第一个孩子起名叫弘儿。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武后《如意娘》,感业寺为尼期间所作

那张濯如春月的面庞渐渐和眼前蜡黄的脸重合了。

皇后放声恸哭起来,哭到干呕,连五脏都要血淋淋地呕出来。

裴炎及一众大臣内官跪伏于地,他怅然拭泪,双手呈上黄轴,对皇后道:“请天后节哀,宣读大行皇帝遗诏。”

皇后引袖拭泪,接过黄轴,跪于金榻前正中位,展卷,一字一句诉尽自己夫君为帝三十五载的功业。东灭百济高丽,西灭突厥贺鲁;广均田、促垦荒,养民四百万户;撰《唐律》,正四海准绳;改科举,选八荒贤才。

当听到最后一段“既终之后,七日便殡。皇太于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议制。军国大事, 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唐大诏令集·卷十一·大帝遗诏》”时,项元和一众大臣都松了口气。

“眇身已按陛下吩咐,遣人快马传太子入东都,在灵前继位。”皇后拭泪,起身时却险些因为头晕而摔倒。

众臣急忙上前搀扶,再三拜道:“娘娘善自珍重才是啊。”

皇后脸色苍白,摆手道:“眇身无碍。诸位一夜未眠,也请保重,显儿将来基业,还有劳诸位扶持。”

众臣有的叹气、有的擦泪,都缓缓点头告退。

将出贞观殿时,裴炎忽而转身,双膝扑通跪倒,并袖过首,行天揖礼,怆声道:“娘娘!臣有一事相求。”

“裴府君何以行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娘娘!大行皇帝殡天,太子不在京中,臣心中凄凄。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君,臣为天下万民,求娘娘敛悲,在大行皇帝下殡前,暂代太子亲政。若娘娘不应此请,臣宁愿长跪不起!”言毕,裴炎重重磕头,武承嗣及几名大臣亦齐声跪下,哭求:“娘娘!”

皇后仍拭泪,哽咽道:“眇身只恨不能随大行皇帝同去,茫然不知所措,怎能担此大任?况且眇身一介妇人,难免有牝鸡司晨之嫌…眇身、眇身实在…”娘娘再次掩面哭泣。

武承嗣忙道:“大行皇帝尊娘娘为天后,二圣临朝多年,谁敢说出这样不忠不孝之语?”

其他支持太子的大臣皆沉吟不语,薛谦忙跳将出来:“陛下已命太子灵前继位,尔等此时求娘娘主事,岂非陷娘娘于不义?岂存为臣之道耶?新帝至多三日抵京,你我咬牙,三省六部几十人,难道三日都顶不过去?那真是辜负大行皇帝素日的倚重了。”

武承嗣横目:“薛侍郎平日里装得两袖清风,不想大行皇帝才刚咽气,就藏不住祸心了,此时说这样的话,是想夺权么?”

“国公之言实在无理。贤者之为人臣,北面委质,无有二心;朝廷不敢辞贱,军旅不敢辞难。《韩非子·卷二·有度》:贤德的人作臣子,面朝北,将自己全然付与君主,绝无二心,在庙堂不怕官职低微,在军队里不逃避困难。哪怕今日国公削我官职,只要娘娘一句话,我以庶人身份替诸位递纸研墨,也甘之如饴。”薛谦转而面向皇后,跪道:“臣请将政务交由中书门下协理!”

素日与裴行俭、刘仁轨交好的世家朝臣面面相觑,只有一半随薛谦下跪。

裴炎:“臣受大行皇帝顾命,任中书令,然臣已老迈,伏惟惶然,恐有不慎而负先帝所托,况大行皇帝遗诏,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故臣请娘娘垂帘,直至陛下出殡。娘娘!”

“娘娘!”裴炎身后又跪成一片。

是夜阴云蔽月,贞观殿笼罩在浓稠的黑暗之中。项元在外带刀戍卫,旁听这出裴炎与皇后唱的大戏。

他知道这一局清流已大败了。

裴炎不愧浸润朝堂多年,深谙说难之道,彼有私急也,必以公义示而强之。清流一党以为七天殡期一过,新帝登基,娘娘便再翻不出波浪,故而不愿自己出头,为短短七日的权柄得罪娘娘。殊不知顾小利,则大利之残也。七天虽短,但这位皇后娘娘能做的事太多太多。昔日晋献公向虞公借道三年以攻打虢国,虞公贪图财利,将道路出借给晋献公,晋献公三年后虽如约归还,但也因扫平了虢国而兵强马壮,一举歼灭虞国,虞公死前才悔不当初。

这场争辩很快以薛谦告败结束,朝臣们陆陆续续离开贞观殿。裴炎迈过高槛,抬头时,看见了门外的邵项元。“将军骁勇,果然高升了。”

项元道:“无功受禄而已,裴府君谬赞。”

“将军何必自谦?”裴炎摇头道,“将军先有云州大捷,后又护送二圣东行;卢郡君谏言不多,却回回能切要害。你二人分属有功,未来不可限量。”

谏言?什么谏言?

项元微微怔神,思索后很快明白过来,筠之在观云殿不是仅仅批阅奏疏而已。被欺骗的愤怒渐渐在他胸口蔓延,自离开潞州后,不信任感就像埋在沙子底下的火药,表面平静,而筠之任何言行不一的举动都能将它点燃爆炸。

短暂的沉闷和静默后,他试探道:“小君纸上谈兵,若无娘娘与裴府君运筹帷幄,封禅一事哪能顺利无虞。”

裴炎捋须笑道:“卢郡君还年轻,多历练几年就好了。况且,封禅华山、再转洛阳一计妙极,委婉切要,这是旁人不能有的天分。”

“裴府君。”婉儿行礼,“娘娘传府君进去。”婉儿顿了顿,又道:“邵都尉一同去罢,娘娘亦有请。”

贞观殿四面的大门都敞开着,北风呼呼灌入殿内,烛影憧憧摇晃,已经束起的金纱月影帘无力地拍打木柱,寒气刺骨,也许要下夜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