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惟倒没有太多意外,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话打碎了她天真的理想,而理想的破灭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打击。哪怕她就此闹起别扭,冲他撒气,他觉得也算人之常情。然而,他想错了,他小瞧了她。最近这段时间的浓情蜜意竟使他忘却了一个事实,忘却了她绝非外表看上去的那么柔顺。岂止如此,她甚至还要借助柔顺的外表掩饰自己如顽石般固执的内心。在她沉默的那两分钟里,其实正一门心思地思索着该如何反驳他。
她说,夜莺活得下去。她不怕掠食者也不怕暴风雨,她有一只小鸟全部的生存技能。他不能用人类的标准去衡量鸟儿生活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那么多小鸟,既然他们都能过得好,她也能过得很好……
“什么叫过得很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很不顺意了,准确地说,她的顽固从来没有一次让他觉得顺意过。而这种不顺意从他的反问中渗透出来,震慑住她,让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为了刚够温饱的一点薪水累死累活,三十岁的人老得像五十岁。一旦生病连医药费都交不起,这叫做很好?”
霎时间,她因激动而泛起血色的面庞,一点点地苍白了下去。
简简单单几句话,顾惟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否定了她的全部,甚至是否定了她的父辈、祖辈的全部。一双漠然无情的眼睛,仿佛从云层以外的高处俯瞰着她所身处的世界。他说让她留在身边,并不完全是出于对她的喜爱,而更多的,是因为他觉得他们那种在泥里打滚的生活根本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他尽管给予她温情,却又对她的同类、对他们的生活充满了鄙薄和厌恶。这种泾渭分明的割裂感撕扯着她,使她痛苦到无所适从。她其实很想告诉他,不是这样,他们的世界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堪。他们不像他那么富有,不像他那么尊贵,为了果腹与安家确实要付出很多他不屑一顾的辛苦,可是,他们有他们的快乐,他们有他们的尊严。泥土里的世界并不蛮荒,更不肮脏,相反,它是生机勃勃的,它很美……
然而,源于现实却又超越现实的悲哀残酷地扼住她的咽喉,抹杀了她内心的呼喊。倘若放在以往,她或许会痛恨自己的软弱,连为自己辩护,为自己的亲朋辩护的勇气都提不起来。但如今,她只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绝望。她得到他的温情却反而更能体会出他的无情,她靠近了他,却反而更加明确了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跨越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那道鸿沟。
一天之内她就哭了两次。
看着她簌簌淌落的眼泪,顾惟突然产生出一种精神上的疲惫。不是没有耐心哄她,而是觉得光靠几句温言软语解决不了他们之间的问题。他再度想到那个猜测,想到无论给她什么都无法取悦于她的猜测。这个猜测就像秃鹫一样盘旋在人眼所不能望见的高空,虎视眈眈地窥探着他们的争执。
问题到底出在哪?
站在顾惟的角度,这件事很难想得明白。因为陈蓉蓉所感受到的绝望,他理解不了。道理很简单,从云端往地面上看,再巨大的鸿沟也不过化作一痕微不足道的罅隙。他觉得微不足道却怎么也无法把她带到自己的身边。不,不是他没有办法,而是她不愿意过来……
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脑海中到处流窜,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发出了一声喟叹。但,她注意到了,并且很快就强压住悲伤,双手抹去面上的泪痕。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抿下嘴唇的伤感,试图对他笑了。
霎时间,他的心中涌上一股强烈的抵触。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掐住她的双颊,就只是因为不想让她对他这么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笑?”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哪怕在他的印象里,类似的事也都发生过好几次。应该说最近她一直都是这样,有话不说,就只是笑。无论情绪有多么激动,心里有多么难过,只要一对上他的视线,她就会用笑容遮掩住全部的心绪,仿佛在心灵外筑起一道高墙,排斥他的接近。
从一开始他就隐约觉察到某种不协调,就像误触的杂音,混进他觉得本该和谐融洽的爱情乐章之中。尽管如此,他却不想为了一点莫须有的感觉就和她闹出不愉快,所以哪怕觉得别扭,也从来没有问过她。眼下矛盾激化,反而更使他彻底明白了她的笑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拒绝的笑容。同样的,她哭,也已经跟以往的哭泣大不相同。如今她的泪水不再包含想要靠近他或是想要被他靠近的渴望。所以,但凡他表现出想要沟通的意图,她立马就用笑容来打断他。意思是不必费心,反正他的安慰对她来说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更不必知晓她哭泣的原因,反正他知道了,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她竟然在用笑容敷衍他,她竟然,在用笑容推开他。
顷刻间,他觉得自己对她花的心思都显得那样可笑。
“你怎么回事?我烦过你吗,还是不让你哭?这种笑是什么意思?”
尽管燥郁,可是话一出口,他仍是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
他其实很少,不,是从未用过如此严厉的口吻对女人说话。她木呆呆地盯望着他,嘴唇仿佛痉挛般微微地颤动着。很显然,他的话严重地挫伤了她。而这种挫伤从她的眼睛反映出来,变成难以形容的愕然与痛苦。然而,她的脸上却始终挂着尚未拭尽的泪水与尚未成形的笑容,因为她已经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算做合适。她满心以为只要独自吞咽苦楚,把笑容留给他就能让他高兴。但是,无论笑容还是泪水,她的一切似乎都开始让他产生出腻味,甚至比童话里的国王腻味夜莺的歌声还要快。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她多么希望像夜莺一样长出一双翅膀,一跃跳出王宫的窗台,飞上高高的枝梢,一去不复返……
这并非是赌气,也不是怨恨,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却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有什么好怨恨的呢?她只是不想作为一个被他厌倦的女人,死皮赖脸地留在他的身边罢了。
明明想得很清楚,然而,一听到他的呼唤,她还是很想哭。
“蓉蓉……蓉蓉!我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顾惟自己的情绪也糟糕到了极点。早上她哭的那一次,虽然抱着哄着好像是含糊过去了,可心里多少还残留着阴霾。刚才她的故事、她的争辩,每一样都是火上浇油。最可恨的是她那种不合时宜的微笑,让他觉得只有自己是头脑发热,一厢情愿。但,说不清是她的表情还是反应,总之有一瞬间,他的心仿佛被彻底击溃。他甚至隐约感觉自己即将失去某种决不能失去的东西,以至于竟然放低了姿态,向她道歉:
“是我的错……我说得太重了,向你道歉……”
他拥她入怀,不停吻她的头发和面颊。他告诉她,自己并不是责怪她,更不是烦她,只是希望她能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哪怕她哭闹任性,也比只丢给他一个并不快乐笑容要好得多。
“蓉蓉……我们不要吵,不要吵好不好……”
过了很久,或者说他觉得过了很久这段沉默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她似乎是点了点头,然后,他感到自己的前襟漾开了一点濡湿。
第79章 第七十八章 共浴
晚上,他向她提起自己即将去往欧洲的行程下周三出发,为期三个月。这个周末之后,他大概就抽不出空来见她了。所以,这就是出发前他们共度的最后一夜。
这一消息显然对她造成了打击。分别的忧郁从她的脸上浮现出来,反倒使他感到安心。于是,他适时地抛出了自己的建议,让她放假以后一同过来,过来陪他。
正如先前设想的那样,她可以当作是去游学,到新的环境里练练英语,要学其他语种也很方便。如果她想度假游玩,那更是不成问题。在欧洲跨国就跟在国内跨省一样简单,到各个国家去游览当地的美景,体验不同的风土人情……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说服她的母亲。
“就说是学校的冬令营项目,全公费。我保证不管她去问哪个教员,得到的都是这个回答。”
她知道,能做出这样的保证,顾惟想必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实际上,就算她这么欺骗母亲,母亲也不会向哪位老师核实。或许是害怕给她丢人,母亲甚至不曾到学校来看过一次。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发闷式的难过。
她拒绝的理由着实出乎了顾惟的意料。不是因为没法向母亲解释,而是因为她寒假要回乡下老家,陪一年没有见面的外公外婆过年。
陈蓉蓉说到过年的时候,他还产生出一丝诧异,因为她的期末考试分明在元旦之后。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她说的过年,指的是农历新年。也就是春节。他对春节的记忆,止步于祖父过世前的最后一年。祖父一死,父亲不再回家,自己也彻底失去了这个节日的概念。
他沉默片刻,说:
“过来两周,春节前把你送回家,可以吗?”
妥协到这个地步,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原先是觉得三个月不见面太长,可是,倘若只有短短两周,那见跟不见有什么区别?为什么非要让她过来陪这一趟?
他自觉没有对她迷恋到依依不舍,寸步不离的地步,何况她的陪伴也并不总是给他带来快乐。单就这半个月来说,他得到的快乐确实比过去一年加起来都多,但,遭受的不快也几乎跟快乐不相上下。他听到自己抛出种种条件引诱她,说他们到时会住在德国的北威州,贝多芬的故乡波恩就在那儿,想去随时可以去。而且那里离奥地利不远,到维也纳旅游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这些话,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他的头脑其实还停留在思索和陈蓉蓉的关系上,疑惑自己难道真的陷入了情网,离开这个女人就会像产生出戒断反应般无所适从不成?可此时理性地去想,又觉得并非如此,甚至连下午感受过的不愉快,这会也一齐涌上心头。
好几次,不,是每一次,他都想找出那种不愉快的根源并将之解决。然而,她永远有办法分散他的理性,用眼泪把他们之间的矛盾遮掩过去。他曾经不明所以可是现在却渐渐了解,这是她拒绝他的方式。她向他敞开了身体,却始终拒绝他去往心灵的最深处……
他又感觉到精神的疲惫了,并且消极,甚至是悲观地想到也许爱情就会在这样的疲惫下消磨殆尽。他知道爱情终将湮灭可是现在,至少此时此刻,他还不想放手。不仅不想放手反而要把爱情的鸟儿紧紧抓牢。在激情褪去以前,他宁肯把她捏死在手心也不会任她离去。是要留在王宫还是飞回田野,不是她说了算。他让她走,她才能走。
晚餐过后,顾惟似乎没有别的安排,所以她独自回到楼上洗漱。原本是想回自己的房间,可是不知不觉中,竟然跟随女仆走进了三楼的大浴室。她也是心不在焉的,直到更衣室外绘有青绿山水的拉门打开,看到早已放好热水的浴缸,这才明白她们是有意将自己带来此处。她刷好牙,又在花洒下冲洗过一遍,终于小心翼翼地泡进了浴缸里。
身体浸入热水的瞬间,她感到一阵通体放松的舒畅。坐下泡了两三分钟,雾气若有似无地缭绕上来,连发根也濡湿了。她的心绪,似乎也跟着雾气漫无边际地浮漾在水面上。她想到顾惟在餐桌前说过的话,想着遇见他以后,自己对母亲的每一次欺瞒。而这一次,竟然要瞒着母亲跟他去往另一片大陆,另一个国度,这是何等出格的弥天大谎!可是……三个月真的太过漫长,而且,这还只是一个预估的期限。在那之后,顾惟会不会直接回国,还是会有其他的安排,谁也不能确保。
顾惟生活的世界,比她的世界要大上许多。倘若三个月不见……他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感到惶恐,又有些茫然。三个月后,对于每天都在接受新鲜刺激的顾惟来说,或许自己就会像落入苍茫大海中的一粒砂石,连波纹都不会留下。难道梦终究会以这样的方式醒来……?她的心似乎也沉入了暝茫的海波之中,愈发地泛起哀愁。
恰在这时,拉门打开的声响惊醒了她。她讶异地望向门口,看到顾惟走了进来。
他没有说话,眼睛静静注视着她被蒸汽熏得绯红的面颊。那目光来到脖颈上,继而滑落肩胛,顺着乳房和腰肢的弧度一路打量她没在热水里的身体。她感到羞赧,抱住双膝往浴缸的边缘挪了挪,想遮起一点隐私。倒不是不愿意给他看,只是他穿得这样整齐,而自己赤身裸体地泡在浴缸里,多少有些难为情。
“洗干净了?”
她点头,望着他,犹豫要不要把浴缸给让出来。没想到下一个瞬间,顾惟竟然就当着她的面,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