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董事会决议上签字的缘由,从来就不是因为他投资失败,从父亲眼中透射出的失望,也压根儿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一两个项目的失败,一两家公司的失败,这点事加起来,都比不上他的继承人打算跟一个下层阶级的姑娘结婚。事到如今,这些事肯定都查不清楚了,然而他很清楚自己的好父亲确实干得出来,这就是他的一贯作风。他不会直接勒令自己的儿子跟这个姑娘分手,那样做既无效,又低级,他只会把一个又一个麻烦,一重又一重压力施加到他的身上故意把临床失败的消息透露给媒体,用那些貌似中肯的告诫暗示陈蓉蓉退出,放任IPO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靠一份董事会的决议逼得他焦头烂额……他要让他去跟这些麻烦厮杀,去跟陈蓉蓉厮杀,直到杀得两败俱伤,他们都知难而退为止。
或许在顾臻这样的父亲看来,这些都是培养继承人的方式,对他来说利润可观的基金公司也好,儿子当做事业的医药公司也好,甚至是陈蓉蓉这个意料之外的穷姑娘,无非都是给继承人磨炼理性,泯灭情感的工具。但是,他不干了。既然顾臻这么不在乎,那他也不在乎。
顾惟出门以后,陈蓉蓉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天,准确地说,是发了一整天的呆。她一直在想顾惟关于结婚的话,想他准备为此付出的代价:财富,声名,还有他唯一的亲情……她知道这么问是对他的辜负可终究还是要想这么做值不值得?甚至后天,他还要同自己的父亲当面对质
实际上他的推断一点儿也没错。就是在伦敦出事的期间,她跟他的父亲见了一面,可以说正因如此,他在事业和情感上的矛盾才会同时爆发,叫他疲于应付。然而她还是很难相信一个父亲会选择这样折磨自己的孩子,这不仅是教育方法的问题,而是他对待亲生骨肉的方式倘若顾惟说的都是真的,那完全称得上残酷了。在两人交往的一年半里,顾惟先是跟世交的好友决裂,接着又跟曾经的自己决裂,如今为了娶她,还要跟生身父亲,跟引以为傲的家族决裂。就像他说的那样,未来他们需要面对的,可能是来自整个阶层的排斥和鄙夷……他真的打算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吗?他真的为这一切做好准备了吗?
快到晚上七点,鹤姨进来告诉她,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陈蓉蓉哎了一声,其实心思还没转回现实,少顷,发现来的是鹤姨,踟蹰片刻,又把早上的事对她说了出来。如今她们很容易就能对彼此打开话匣,鹤姨瞧出她有心事,试探着问了一句:
“您担心吗?”
“嗯。”
她点点头,不觉蹙着两弯秀美的眉毛:
“我想不出他们父子间会谈什么,我去了,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
“是啊,不好办哪。”
“少爷从小就很仰慕先生,在遇到您之前,他一直都想成为像先生那样的人。”
“可是,他终究还是遇到了您。”
说着,鹤姨露出了鼓励似的微笑,然而这番话不能轻易打消陈蓉蓉的忧郁。
“我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后悔……”
“那,您后悔过吗?”
聪慧过人的鹤姨,将问题抛回给这个忧虑不安的姑娘。为了来到顾惟身边,为了朝他更近一步,她同样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同样付出了此前无法预料的代价。她曾经为这些痛苦和代价预设过终点,她相信正是因为这个终点的存在,自己才能咬牙承受住迄今为止的一切。可是在最近一周,当她和他重逢,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考虑终点过后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的未来。这或许是顾惟的病占据了自己全部心思的缘故……她也一度这么想过,但是,那个预设的终点其实已经消失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改变。
“因为您爱他胜过爱您自己,这就是原因。”
第235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启航
顾惟离开以后,冯徐二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找了家常去的俱乐部,单独喝了几轮威士忌。
他们没有要包间,也不叫人作陪,唯一的佐酒菜就只有周围一圈圈半开放式的沙发,总有不甚分明的交谈飘入心不在焉的听觉里。冯振霖当然不在乎喝醉,然而事与愿违地,反倒越喝越清醒。再看徐礼熙的脸,似乎比他还要清醒,清醒又沉默,真是让人忍无可忍。喝过第三轮,他蓦地闹腾起来,说这么喝酒简直不是人受的待遇,他要到路边那种谁都不认识的酒吧里,痛痛快快地玩一场。
“别闹了。”
徐礼熙像制止醉汉一样架住他的胳膊,反而被他一把挣开。
“怎么,你觉得这么喝下去有意思?”
“是谁刚才说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好说话?”
“不是这个问题……”
被酒精刺激出的冲动,不过三言两语便熄灭下来。不仅如此,当冯振霖重新跌坐回沙发上,他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竟然隐隐笼罩着前所未有的苦闷。说苦闷,是因为他还不知道忧郁是怎么回事,倘若他知道,那他现在的表情也完全称得上忧郁了。
他不是非得一群人闹哄哄地围着自己,也不是想用别人的热闹驱散自己的孤寂,他曾经这么试过,他知道这么做的愚蠢。而且当顾惟在饭桌上说出要跟陈蓉蓉结婚的话时,他一点儿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意外。本来,陈蓉蓉就是他找回来的,是他给何靖挂去电话,告诉他们顾惟的近况。跟她结婚总比为她去死好,当时的冯振霖就是这么想的。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倘若放在过去,他一定会全力阻止顾惟自毁前程,正如他也想过要是能提前预知何靖的积怨,那也非全力阻止他的背叛不可。然而,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体会过何靖的心情,也不曾想过生性冷漠的顾惟,竟然也会同一个女孩坠入爱河……
“你跟我们不一样。”
“你是在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的,所有你重视的人都同样重视你。你比我们要幸运得多。”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愤慨点燃了冯振霖的情绪。他掐着喝干的威士忌酒杯,目光灼灼地盯着徐礼熙的双眼。
“难道你觉得我有优越感?!”
他不是在评判对错,更不是在为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痛悔,他只是……他说不出这种感觉。他既不了解何靖,也不了解顾惟,所以他不可能想到他们一个要靠背叛才能学会友谊,一个要靠毁灭才能学会爱情。然而,他仍然觉得他是了解他们的……就算他们提前预知了今天的结果,就算他们预知了十年、二十年后的结果,他觉得他们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同一条路,哪怕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不可理喻,荒诞不经。他不觉得他们是在犯错,不是这样……他只是怅然站在人生注定要分别的十字路口上,看着无话不谈的挚友渐渐远去。
“……我们还是朋友吗?”
“为什么这么问?”
这回,轮到徐礼熙观察似的盯着伙伴的脸了。冯振霖不再看他,反而呆呆转着手中的酒杯,射灯的倒影淌过冰凌状的花纹,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橙色光泽。
“……我总觉得我们跟小时候不一样了……是因为人都会变,是吗?”
“……不是人都会变,而是人本来就是这样,不管谁都会让你失望,朋友也好,家人、爱人也罢……”
人都各自有一个“我”,所以无论是让别人失望,还是从别人那里收获失望,在懂得这个道理的人看来,其实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可以说人就是在接受了充满失望的现实后才逐渐学会自立的。然而冯振霖,他从小就生活在没有失望的环境里。可能正是这种幸运使他拥有了始终如赤子般直白坦率的性情。他没有优越感,他只是不愿相信当自己以为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无忧无虑的时候,他最亲密的朋友,胜过血缘的兄弟,其实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快乐……这对冯振霖而言或许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幸。当昔日的伙伴陆续扬帆起航,他就成了留在永无岛上的最后的那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海岸边,望着渐远的船帆消失在大海的另一头……这种眺望对他而言,着实过于残酷了。
忧郁的气氛在他们中间持续了一段时间,接着,不知怎么,冯振霖像突然将这些不愉快统统忘却了似的。或许他觉得对陪伴自己的伙伴负有义务,所以,他得当那个率先振作起来的人。他长臂一展揽住徐礼熙,郑重其事地宣布道:
“别管那些没义气的狗逼了,走,去我家大战三百回合!”
徐礼熙一胳膊肘顶在他的肋骨上,做出满脸嫌恶的表情。
“死基佬,离我远点。”
“滚!!我说的是打游戏!”
顾惟回到家的时候,陈蓉蓉正在卧室里等他,因为他说了会回来,所以她也不想先睡,就这么读着自己带来的书,一直等到女仆敲开了房门。她起身迎了上去,替他把外套脱下来,这算是接手了女仆的工作,然而她做起来倒像一个妻子。所以顾惟让其他人离开了房间,让她把专心做他妻子的工作。
解开成排的银制袖扣,陈蓉蓉又一颗接一颗地解开他马甲上的扣子,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可她仍然觉得他回来得比预想中的要早。
“……我以为你们会聊很久。”
“七点半到十点半,也够久了。”
“都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