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蓉蓉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当晚救下何靖的竟然会是顾惟。但无论怎么想,其实也只有顾惟救得了何靖。只有他预知了这场车祸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也只有他知道余致超误杀的是谁。她只用一刹那就明白了这一真相却怎么也无法消化得了
顾惟救了何靖……?这是为什么呢……?已成既往的纠葛,突然一幕幕复活在她的眼前,可瞬间,又像在茫茫尘烟中逝去的远景,迢遥渺小,怎么也眺望不到了。她竭力压抑心中难以名状的痛楚,不让它们变成泪水滚落下来。
临走之前,苏凌霄一再坚持请她留下吃晚饭,面对人家的一片好心,陈蓉蓉仍是婉言谢绝。今天来看苏凌霄,一半是想知道她和宝宝过得好不好,另一半,其实是为了向她道别。既然要断,那就应当断个干净,包括跟顾惟有关的全部,甚至是人……只不过这一点她没有对她坦白,只说未来一年需要专心备考,大概就不能经常来看她了。
她没有多留,也不让苏凌霄送,穿好鞋后又回头说了一声再见,旋即匆匆走出玄关。她下了电梯,一路都垂头埋首,方才强行忍住的泪水,直到这一刻终于模糊了她的双眼。因为怕被人看出自己的哭相,她胡乱用围巾包住脸,被泪水浸湿的街景,也都变得如尘烟一般渺茫。
然而
然而,梦里总是隐隐绰绰的面影,反倒变得比现实更加清晰可辨。她回想起同顾惟分手那天,他最后问了她一句话,那时他的脸似乎一点也不像他的脸,一点也不像她记忆中的顾惟。记忆中的顾惟,那张脸几乎等同于绝望……!他从来就不给她选择,从来就不给她退路……!可是为什么,他又要在已成定局的绝望中留下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希望……?!他究竟是什么样,是什么样的呢?那个明明打算杀死何靖,最后却救他一命的顾惟,明明想要击溃自己,最后却放她离去的顾惟……
公交车一趟接一趟地过,始终没有她等的那一路。沾湿的围巾绒毛变得让人难受,不断搔刺着她濡满泪水的面庞。
一个礼拜后,她到医院看望了何靖。
彼时何靖正坐着电动轮椅在病房里转悠,护士推开门后,猛然看到这幅光景的陈蓉蓉,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反倒是精神十足的何靖,一下就将轮椅灵活地掉了个头,好像还挺高兴她能来似的,冲着她展颜一笑:
“放心,我没有残废。”
大概是轮椅让陈蓉蓉产生了误会吧,当她默默走进来的时候,何靖能明显体会出她对自己怀有其实毫无必要的负罪感。他只是想下床活动一下,毕竟成天到晚躺着不动,既无聊,也不利于恢复。不过就从他也觉得应该在前途上对她有所补偿来看,没准儿他们都觉得最后渔翁得利的是自己。
说实在的,他确实没想到以顾惟的行事作风,竟然能这么轻易就放过背叛自己的女人。当初他让陈蓉蓉逃,她却不肯逃,不仅不逃,甚至还要正面对抗盛怒之下的顾惟。那时,她是不是就已经预料到会以这种方式结局了呢?
一开始何靖确实欣赏过陈蓉蓉那股不择手段的劲儿,为达目的,连自己的性命都敢拿去赌,可是现在想来,遭受虐待对她来说,没准儿也只是一种筹码。用三个月的虐待换取顾惟永久的放手,她是不是还觉得很划算?看着眼前这样一个瘦小、孱弱的姑娘,实则竟能下得了这样狠的决心,真不知该说她是可敬还是可怕。
来探病,陈蓉蓉带的却不是鲜花,看到护士捧着一只插有南天竹的陶瓷花瓶,这光景倒是让何靖颇觉稀奇。她说怕花的香味太重,病人闻多了会头昏脑涨,说完,又拘谨地将病房打量一圈。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整洁,没有太多装饰,一整面白墙陪衬着南天竹扶疏的枝叶,看着让人感到些寂寥。
不巧周末阴雨连绵,没法把轮椅推到楼下的花园里,在这十米见方的室内天地,何靖很快也就转悠腻了。几个护士熟练地帮助他躺回床上,她还是像上次一样坐在病床前。
“你怎么样,补习班跟得上吗?”
“……都跟得上,没什么问题。”
“你呢?恢复得还好吗?”
“挺好,还能当个正常人。”
对于陈蓉蓉,何靖倒不算无话可说,可是她一问完自己的近况,好像便找不到其他话题似的沉默下来。恰好这时护士端上了水果,有草莓,猕猴桃,蓝莓什么的,五彩缤纷地盛在盘子里。何靖让她吃,她象征性地拿起叉子,却不动,似乎在为下一次开口做着心理准备。一直等到护士离开病房走远了,这才低声说道:
“……你出车祸,其实跟顾惟也有关系。他跟余致超……他让余致超以为那天去的是冯振霖……”
“我知道。”
不仅他知道,身边的人,无论对他、顾惟、还有陈蓉蓉的事情知情与否,都没少怀疑过这场事故的偶然性。但,怀疑又怎么样?他太熟悉这个圈子,太熟悉他们的做法,合适的手套、工具、替罪羊,类似的东西比比皆是,声名越是煊赫就越不可能蠢到在这种勾当中亲自下场,即便余致超也不会。就算有谁执意要调查,也不是不能查,只不过肯定查不到什么证据,最后还会闹得很难看。别说证据了,这场由“谋杀”变为“误杀”的犯罪,完全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了受害目标,从头到尾没有半点人为的痕迹,天衣无缝到堪称完美。
最重要的是,他们身上的丑闻已经够多的了,与其彻底翻脸,不如息事宁人,不仅是家族,他自己也这么想,归根结底,整件事终究还是由他起的头。
第218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如愿
“那……你还打算继续跟他斗下去吗?”
这么说着的时候,陈蓉蓉眼中的忧郁突然让何靖泛起一丝厌恶,于是借着拿叉子扎水果的动作,他就势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想说什么?”
何靖的语气并不随和,跟她进门前得到的欢迎相比,甚至称得上有些冷淡。很显然,他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而这种不想又通过他的言谈举止,清楚明白地传递到陈蓉蓉的身上。
她不觉垂下面庞,摆弄着手里的叉子,既像要分散注意力,又像在替某种为难做着开口前的准备。少顷,她突然说出几个月前,曾经跟顾惟的父亲长谈一次的经过。
谈的内容,大抵是关于他们这样的家族,关于这类家族的延续。起初她说得十分简略,以至于乍然一听,还不知道她提起这些究竟是何用意,唯独谈到继承人的问题,才一字一句地复述起顾臻的话来。顾臻说,继承人是他们永恒的难题,因为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天才,所能产生的能量和影响无非就是百年,而维系一个家族的荣光,却需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在充满动荡与不确定的未来面前,他们的不安就跟所有普通人一样……
“你真的相信这些话?”
像终于听不下去似的,何靖陡然出言打断了她,原本不愿与她有所交流的目光,也一反先前地射入她的双眼:
“顾家五十年内就连续出了两个天才,你还觉得他们是在为普通人说话吗?”
“……”
“很不公平,是吧?”
与其说何靖的话是在索取赞同,还不如说,是在强迫陈蓉蓉表明态度。他当然也不想表现得不礼貌,然而对于顾惟的憎恨,他从始至终都只对陈蓉蓉一个人倾诉过。别人也就算了,他不想连她都来劝自己同顾惟和解……!她应该清楚自己不想听她说这些,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何况陈蓉蓉话里话外地,竟然还隐隐透出一股偏向敌人的味道!他不明白她好不容易来探一次病,为什么非要在自己面前找不痛快?而且,她比任何人都更没有理由替顾惟开脱!
然而陈蓉蓉却好似一意孤行,进一步说出了那天晚上,顾惟救他一命的实情。
“……他是害了你,但是,也是他救了你。”
“所以我应该为他把我送进医院而感谢他是吗?!”
何靖抓住病床的围栏,从靠枕上蓦地坐直了上身,眉眼风雅的弧度,随着陡然激烈起来的语气擦出刀刃般的亮光。
“你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你是不是忘记他对你做过什么了?!”
顾惟救了他,这件事他早就知道,甚至比她知道得还要早,早得多。可是那又怎么样?!这一切的源头,难道不正在于顾惟?……这个阴魂不散的名字,明明她自己也深受其害!她到底是出于什么立场,出于什么心态替他辩护?看着陈蓉蓉那张满怀忧郁,甚至带有些悲悯的脸,他突然感到她比顾惟还要可憎。
“我明白了……你根本就不恨他……”
“不仅不恨他,甚至还挺高兴能这么收场……因为不是他折磨你,而是你算计他,最后是你如愿以偿……你算准了他会放你走,所以他做的那些对你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毕竟不吃点苦头,哪能换取自由,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吗?”
霎时间,何靖仿佛陷入某种怪诞的梦魇,投射到眼底的陈蓉蓉的倒影,隐隐约约扭曲成一个他不想看见的男人的形象。实际上他从未将陈蓉蓉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她的身上,背后,目光的深处,他总是能看到这个男人的形象……所以他忘记了一切,不断地出言讥讽,既是对陈蓉蓉的讥讽,也可以说,是对顾惟的讥讽。
“我真没想到他还是个情种,居然给一个女人耍成这样,蠢材……”
陈蓉蓉或许是来当好人的,他却没有与宿敌握手言和的豁达,就算他跟顾惟已经决裂,并且闹出了沸沸扬扬的丑闻,这场恩怨也不可能就此了结。他没有一天打消过对顾惟的仇恨,如今,又在旧恨上增添了新的轻蔑。多荒诞,多可笑啊,那个难以望其项背的天才,竟然会叫一个下层阶级的女人耍得团团乱转。他只恨不能当着他的面嘲笑他的愚蠢,在整个社交界中让他难堪。可不知为何,想到这些画面的时候,又觉得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的宿敌被爱情击败了,但这并不能改变他是一个天才的事实,尤其不能改变他曾经无数次让他折服,折服到近乎于绝望的地步……他仇视他,瞧不起他,然而仇视和瞧不起的根源,没准儿是因为他还仰望着他的缘故也未可知。
倒回到靠枕上的瞬间,一种难以名状的黯然充满了何靖的心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