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两个以为都没能够成为现实。
家庭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很糟,需要绝对的静养,她躺在床上,惝恍地出着神,不知道装着这样一个灵魂的身体,还有什么静养下去的意义。
自己没有死成睁开眼发现回到这间卧室的瞬间,她立马就明白了这一事实。但,不知为何,当重新看到顾惟,看着他一如既往地在房间里走动,她那颗已经无力再为任何人或任何事做任何考虑的头脑,竟无端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没准儿他们都已经死了。
因为积怨太深,没准儿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甚至死后还在延续活着的折磨,日复一日……毕竟,死亡只是生命的尽头,不是恨的尽头。
女仆扶着她下了床,有条不紊地给她更衣梳头。她既不配合,也不反抗,只是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神经质地盯住一个方向不放。顾惟漠然无话地看着这个场面,看着这个行尸走肉的女人,冷不防地,突然开口下令道:
“动作快点,你没事。”
“不是想见他吗,走啊。”
陈蓉蓉浑浑噩噩,对这些话无动于衷,只是在被簇拥着走出大门时,莫名畏惧起外头的天光来。她觉得自己是个死魂,太阳可能会将她照成青烟,然后风会将她吹散,一切都是一场梦……
车在地下车库停稳,电梯直达陌生建筑的顶层。在这里,所有的角落看上去都是一个风格,极度安静、极度明亮、连瓷砖的罅隙都洁净到纤尘不染。走在最前头的护士,在走廊尽头的病房前停下脚步,简单敲门征得同意后,推门将他们让了进去。
或许是为了方便病人休息吧,门口正对的一排组合窗,每一扇都被关得很死。窗帘仅拉开半面,让被玻璃过滤得十分衰微的白昼,仅仅悬停在窗下的沙发布上。通风系统全天候无间断运转,落地空调也总是静悄悄地吹着暖风,即便如此,一旦走入这个封闭的空间,药味,消毒水味,还有被褥间散发出的昏睡与发烧的气味,仍是令人感到难以形容的压抑。
晤对良久,还是床上的病人先开了口:
“……我没想到你会来。”
刚回到人间不久的何靖,脑海中还残留着在地狱之门外徘徊的记忆,印象最深的,就是命悬一线时见到的死神的眼睛。彼时,那双眼睛就是这么凝然不变地注视着他,湮灭了所有的光亮,刹止了万物的声息,唯有无论将赛车速度提到多少都无法冲破的黑夜,在那两口瞳仁中永无止境地延伸下去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当时看到的是谁。
顾惟没有答话,也毫无答话的意思,就像何靖说的,他们都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即便来了,他也不愿往病房里多走一步。率先来到病床前的,是从一个死魂变回一个姑娘尽管还是一个干巴巴、病恹恹的姑娘,却同样是刚从地狱返回人间的陈蓉蓉。
她见到何靖,就跟对方发现是她一样惊异,不同的是泪水一下就溢满了她的双眼,不由自主张开的嘴唇,也不知是要喊出什么还是因为激动而喘不上气。就在她几乎把发颤的双腿迈动出去,想确认那究竟是不是何靖,一声突如其来的诘问,打断了这场每个人都难以置信的重逢:
“最后问你一次,留下,还是跟我走?”
顾惟的面孔,并不比她自己的多出几分血色,这种毫无生气的苍白,将两只浓黑的眼睛陪衬得悒郁无比。
事到如今,他受不了自己还存有自欺欺人的幻想,然而单凭何靖还活着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再一次做出了本以为绝无可能的让步。这是最后一次,不仅是最后一次让步而更是他最后一次加注。他想赌他们还没有完全走入死局,赌这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就算他明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输了,哪怕投入全部筹码也无济于事
最后一次,他被她彻底击败。实际上在话音落地,陈蓉蓉望向他的瞬间他就猜到了结果。一直以来,他始终以为自己最大的敌人就是她的顽固,可是他错了,在那双瘦得连眼窝都凹陷下去,却又重新汇聚起神采的眼睛里,闪烁的不是顽固,而是爱情的答案。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答案,所以也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只有他,只有他到了最后一刻才不得不看清、不得不接受,甚至一度为了所谓的“永恒”而不自量力地与现实作对。他注定什么都不会得到,因为她原本就什么都没有,无论是杀死她,还是离开她,不管怎么选,爱情的回答都一样。
终于,她从他的面前倒退一步,开阖的嘴唇吐出两个字,简单明了地拉上了幕布:
“……再见。”
走廊已是空无一人。
陈蓉蓉坐在病床前,却又很难立即开口,面对自己曾经的同伴,回想起他们引发的灾难,扪心自问,她也是祸首之一。如今相对而坐,只觉得一切都恍如隔世,幸存者对幸存者,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是何靖第二次打破了沉默。他大概猜到顾惟为什么会来探视自己,却难以想象他当着自己的面抛下陈蓉蓉,一走了之的原因:
“……他把你留给我了?”
“……不是的。”
“那他是什么意思?”
“他要去美国了,我不去,就只是这样。”
她尽量把目光收束在不冒犯何靖的范围,说话也言简意赅。只是轮到自己发问时,眼睛还是低低地觑着他全身上下的固定支架。
“……你的伤怎么样?”
“……还行,医生说死不了。”
“那……”
那就好?这样的境况实在没法让人说得出“好”。事实上他们谁都称不上好,甚至她比他看着还更像一个病人总是慢半拍的反应,还有比过去更加拘束的目光,这些无不从她正值青春却过分消瘦的面庞上,揭露出脂粉也难以掩饰的虐待。
在此之前,何靖从未觉得自己对她负有责任,当然,也从不曾受过什么道义上的谴责。他告诫过她,也提供过帮助,非要自投罗网自寻死路,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倒是被顾惟砸伤以后,他主动打听过她的下落,虽然没有收获半点音讯,却也觉得是意料之中。毕竟对手是顾惟,即便深究也不会有太多结果,况且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为了一个既不算深交也没有感情的姑娘付出太过庞大的代价。正如这次车祸,他也从没想过要把缘由怪罪到她的头上一样。他们都是咎由自取,后果自负,只是
只是,无论他是否相信自己应当负有责任,结果都已然残酷地摆在了眼前。
“他对你做了什么?”
大概是没想过何靖会这么问吧,陈蓉蓉把耷拉的视线抬了起来,有些错愕地看着对方,不过这束错愕的目光,没有包含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倾诉欲。她沉默良久,只用一句“都过去了”盖过所有的事实。
何靖将她的面庞打量一回,眼神中多出一股方才没有的认真: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还不知道……”
“可能看看还有没有办法继续读书,或者先去工作……我的年纪也能工作了……”
越往下说,她的话就越是透出一股不堪承受的痛苦。何靖有些听不下去,倏然开口打断了她,然而,他没想到自己简简单单一句话,瞬间就点亮了她迟钝发木的眼神:
“你还想高考吗?”
单从外表上看,这个姑娘羸弱到无异于病态,然而生存的强韧竟然还能从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来,这使得何靖大受震撼。不仅如此,作为这股震撼的余波,他亦发觉另一项与印象大不相符的事实
尽管陈蓉蓉无力抵御顾惟带来的灾难,然而,这似乎并不妨碍她做好一旦灾难结束就大步向前的准备。这种早有准备与方才他对她的怜悯碰撞到一起,使他产生出一点难以形容的,甚至有些不舒服的违和感。
不过,那毕竟只是一点微妙的感觉,还不至于磨灭他对她做出的承诺:
“如果你还想考,全力复习就行了,其他的事我会处理好,包括你的学籍和档案。”
有那么一两分钟,陈蓉蓉激动到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噙着泪花,一双眼睛显得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