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看看一个人都没有的赛车场?”
说话间,何靖已经拉开了车门。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坐到了后排的位子上。
第175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明暗
帆型的遮阳棚将看台切割作明暗两半,陈蓉蓉坐在暗的那一半里,却依然逃不出酷暑的笼罩。
她的手边放着两瓶冷饮,是刚才走出室内场馆的半道上,何靖在自助售货机那儿给她买的。这会儿,瓶身外的雾气已经凝结成水珠,又渐次汇聚成蜿蜒的水流。不多时,塑料座椅的蓝色外壳出现了濡湿的痕迹。
太阳仍在天心无休止地放射着能量。原本可能是蓝色还是青色的天空,俨然跟云团一样被阳光烤得发白。抬头看,连一只鸟都不肯从那些亮得刺眼的旱云中间掠过。要说空无一物的赛车场上还有什么能从熔金烁铁的暴晒间偷出一丝喘息的罅隙,恐怕就只有高杆灯的灯脚下,那截短小得可怜的阴影。滚烫的跑道闪耀出白炽的亮光,路边还留下几根没有修剪干净的杂草。锐利的草尖直挺挺地刺向天空,反倒像死去一般。
跑道上的反光伤害着她的眼睛,所以她眺望一会儿,又把目光收回到手边不停出汗的饮料瓶上。引擎的噪音已经几不可闻,赛车的影子也缩得很小,有时,甚至感觉不到它正在移动。没有动静,周遭的一切都湮没在无边的静寂里。看台上庞大的阴影与较之更为庞大的日光,就像电影里的世界末日那样纹丝不动。目之所及的一切,似乎都永恒地凝固在这幅静物画当中。
她感到自己像孤身坐在世界的尽头。
这会儿,何靖会是个什么感受?
在只有他一个人的赛车场上,不设终点,没有目的,忍受着酷暑的煎熬将赛车开到最极限的速度,只是为了盲目地向前冲刺
多荒凉啊。
她把还剩下一点凉意的饮料瓶贴上后颈,冷凝的水珠也已经变暖了,这种湿漉漉的感觉顺着脖子滑下肩胛,溜过早就被汗水湿透的背脊和胸脯。不知什么时候,何靖已经回到室内场馆洗过澡。他换回原本的衣服,走上看台,看到陈蓉蓉正在用饮料瓶给自己降温,少见地露齿一笑:
“很热吧?”
她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注视着对方坐到相邻的座椅上。说相邻,其实没有直接挨着她,而是隔着她用来搁饮料瓶的空位,在空位的另一侧坐下。这可能是因为中间的位子已经留下了一个水洼的缘故吧。不过坐在哪儿都无所谓,反正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刚飙完一轮车,何靖却并不显得亢奋,不仅不亢奋,甚至比先前多了一种无所事事的倦怠。她观察着他,看他没有完全擦干的头发逐渐洇湿了领口周围。尽管远远称不上不修边幅,却也跟这位学生会长平常的风雅大相径庭。不过,怎么说,恰好是这点细微的变化,反倒将酷暑,跑道,赛车这些原本与他毫不搭调的东西,瞬间统统打通了一般。她不由得换了另一种观察对方的目光。在她的眼中,与自己隔了一个空位比邻而坐的,十八岁的何靖,宛如一个自相矛盾的集合体。他就像看台的明暗两半,仅以绝对光明的那一面示人。然而,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对方有意想让她看到光明背后的阴影,看到他其实可以藏得滴水不漏的怪诞与冲突。
冷不丁地,她忽然发问道:
“晚上来不会更凉快一点吗?”
“有时也晚上来。”
男士沉默不语,反倒由女士率先开口,这样的开场原本就有悖社交礼仪,所以就着话题,何靖信口谈起自己跟冯振霖玩赛车的事。过去,他们也会挑正午或者深夜这种无人打扰的时段上这儿来撒疯,不过不知从哪时起,两个人又会心照不宣地错开彼此。他没有问过冯振霖,冯振霖也从没问过他,可能他们都从不必跟人交流的飙车游戏中,发现了与人作伴所无法提供的乐趣吧。
听到何靖将这种空虚的感觉称为乐趣,陈蓉蓉不置可否。尽管这番话已经解释了他为什么要大中午的来受这份罪,她却仍然对他们的偶遇保持着怀疑:
“我们今天真的是偶然碰上的吗?”
“不”
何靖一边说,一边又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了起来:
“你的手机上装了学校的APP,里头有定位功能。”
那一瞬间,陈蓉蓉的眼前竟然倏地闪过了顾惟的脸。准确地说,是每次作恶后他那张充满愉悦的脸。他最喜欢的娱乐就是先抛出诱饵引她上钩,然后再当着她的面揭露真相。从那双磷光闪烁的黑眼睛里,她能看出他有多么享受自己作为受害者的一切反应。与之相较,何靖的微笑却是截然不同的。他或许觉得自己应该享受这种恶作剧的快感,就跟刚才说享受一个人飙车的乐趣一样,但,透过他弧度风雅的眉眼,透过那眉眼间浅露的微笑,她只能感觉到和这座末日赛车场一样永恒不变的漠然。强迫自己去享受其实根本毫无感觉的,甚至是厌恶的事物为什么他会养成这种习惯呢?她再次感到那种光与暗的对比涌上心头,强烈得近乎于尖锐。
她没有继续追问隐私暴露的问题,因为跟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搞懂下面这件事:
“……上次你说‘要不要选我’,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回,何靖实实在在地笑了,依然不是因为他享受他们的对话,说是嘲笑她可能还更为贴切:
“既然你还记得那句话,为什么还敢上我的车?”
这话没有任何暧昧的性暗示,只是为了评价她毫无戒备地乘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车,甚至还跟他单独相处了这么久,这么做未免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然而事实上,陈蓉蓉打一开始就不认为他对自己别有意图。这可以说是一种奇异的信心,又或者,是因为他们在不知不觉间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在何靖的眼睛里,她从来就不曾找到像顾惟那样将她当做异性看待的兴趣。同理,他应该也无法从自己的眼中找到这种东西。
所以她只是摇摇头:
“你不会的。”
不仅是何靖,实际上顾惟也好,冯振霖也好,在这群外貌与性情并不相同的贵公子身上,她偶尔也会发现某种具有共性的东西。这种东西,在她和他们相处的过程中总是倏地刺痛她的神经。有时是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个眼神。在这其中,那种由取之不尽的资源,用之不竭的财富,还有无数趋之若鹜的异性所共同浇灌出的傲气,又尤其使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条看不见的界限。总而言之,通过强迫女孩,尤其是强迫下层阶级的女孩来彰显自己的男性权威,对他们的傲气是一种损害。
与其说何靖没想到一个十七岁的圆梦班女孩能说出这番话,还不如说,他没想到陈蓉蓉会突然对自己袒露心声。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吃惊,他甚至没有追问为什么。因为他很清楚原因,没准儿,比陈蓉蓉自己还要清楚。
他随手拧开另一瓶没有开过的能量饮料,不喝,只是垂着眼睛玩弄抓在手心里的瓶盖:
“你觉得我跟顾惟比,怎么样?”
这实在是个很莫名其妙的问题。怎么样?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怎么样?家世?气度?才华?还是前途?在认识顾惟的这十几年间,他都数不清有多少个瞬间曾经冒出过这个问题,而且更数不清在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又有多少个瞬间曾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一个输家。所以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问过这个问题,更没有向任何人寻求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想听,也不需要听,之所以什么都没说,就是因为他根本不期待陈蓉蓉的回答。事实上他就是比不过顾惟,任何一个角度,任何一个方面。
只是,为什么恰好是陈蓉蓉?
她不仅不是他的知己,而且还是顾惟的情人,在一个并不了解他他也不算了解的圆梦班女孩面前,他头一次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甚至,无所谓她会不会回答。出身平凡的陈蓉蓉,要不是因为顾惟,他可能都不会注意到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但,也正是因为顾惟,使他们都在同一个人身上品尝到了绝望。从这一点来看,没有比他们更加同病相怜的两个人了。倘若要说他荒唐,那就是荒唐吧。
“……”
陈蓉蓉困惑而忧郁地盯望着他,显然无法理解他话里的动机。在她产生出联想,并且开始担心他的“怎么样”和“要不要选我”之间,是否存在关联之前,他把停留在手心瓶盖的目光移回到她的脸上,口吻轻松,适时缓解了有些僵持的交谈:
“放心,我没有横刀夺爱的打算。”
“如果你连顾惟都看不上,我想你也不会选我。”
尽管何靖说得像玩游戏一样随便,注视她的眼神却反射出一种可怕的认真。
“那……先前说的都是开玩笑吗?”
“算是吧。”
他终于把瓶口对上嘴唇,在忽然又回到脸上的微笑间喝下已经变暖的饮料。
“有时候,人活着也像个玩笑。”
“你有这么想过吗?”
陈蓉蓉无言凝望着他,轻微而笃定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