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使空气中沸腾的情绪暂且平息下来。渐渐地，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会儿顾惟已然握住她颤抖的双肩，貌似安慰，然而她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十根手指间藏着的钳制。她痛苦地寻回一丝力气，试图掰开他的手，不想手腕刚刚抬起，立马就叫他一举捉获。颀长优美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好像上锁一样，紧紧扣住她被迫与他交握的手心。她听见自己发出一句彷徨无依的恳求：

“我想……我想回家了……”

“这就是家，蓉蓉。有我的地方才是家。”

在她终于透过泪雾看清那双眼睛的瞬间，也看到了无数蛰伏在深渊里的怪物。

第173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回家

当夜，他们一如既往地在同一张床上睡下。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又相距甚远，相距甚远却依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仿佛经过白天那场争吵，这就是他们目前唯一剩下的，摇摇欲坠的平衡点。

她的心神已然不堪重荷。即便如此，一个现实的问题仍在不断纠缠她的精神倘若顾惟坚持不让自己回家，那该怎么办？

她无法想象这个倘若的后果，可越是无法想象，疲惫而纷乱的思绪就越是此起彼伏，不给她留下片刻平静。在这种无计可施的清醒当中，不知挨到了哪个钟点，终于，被褥发出一阵几不可闻的窸窣声。说终于，是因为她知道顾惟也不曾入睡。正当这么想着，一条修长的手臂环住身体，后背旋即描摹出胸膛与腰腹属于男人的线条。

她依然没有吭声，而他好像也只是单纯地为了贴近她，既没有言语，也不曾动作，最多，不过将嘴唇吻在她的头发上。约莫过了五分钟尽管对陈蓉蓉来说，是堪比五小时那样漫长的沉默在拨开了碎发的耳畔，骤然萦绕起彷如梦呓般的低语：

“爱你，跟把爱情交给你，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

有那么一个时刻，她连盘踞于心的焦虑都彻底抛诸脑后。因为顾惟向她抛出了一个谜题，一个足以让她舍弃所有，只为得到一个回答的谜题。她比被他抱住更加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等待着他关于爱情的答案。

“在把爱情给你之前，我首先给了你信任。”

“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辜负我。”

她不能说自己不想听到这些话，事实上，这就是她最渴望的回答。只是如今，除开苦涩，心中再没有任何幸福的喜悦。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品尝幸福的资格。白天他的指责，其实哪一句都没有说错。对待感情，她从来没有做到完全坦诚，对待恋人，也从来没有完全信任。并且这个从来，无论他在她的身上投入多少心血都不曾改变过。与其让爱情遭到辜负，不如首先选择放弃这不过是一句漂亮话罢了。一切的一切，最终无不指向她的利己心。

她默不作声，他亦不再言语。彼此都任由余音消失在沉闷的黑暗当中，再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然而

然而陈蓉蓉听出的，并不是这个答案的全部。

顾惟所谓的相信，并非，或者说只有很少，指的是相信她这个人。准确地说在相信别人以前，他首先相信的永远只有自己。就算她想，他也绝不会给她辜负自己的机会。正如他将爱情的匕首交到她的手中，同时封堵一切可能受到伤害的空当一样。这些话他都没有明说，暂时还没有。因为他还想当一个在她的眼中不具备任何危害性的伴侣。倘若她能回心转意，那么他们还能像过去那样，闹完别扭即和好如初。但，如果真到了非说不可，或者非做不可的地步，他确信他会这么做。

一定会。

她终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短短一夜之间，她实在没想到顾惟的态度能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尽管他也只是说如果她非要回家，那就回去住一段时间好了，但是不能带行李，这是他的底线。单从这一点就足以看出，他还没有放弃的打算，之所以突然松口，或许只是为了让彼此都冷静下来，或许，也是因为何靖的成年礼快到了吧。无论如何，他们没有再发生争吵。周一放学，她乘上阔别已久的公交车回到自己原本的家。

相较于这段时间的生活，家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原本她还想着一回到家里，什么都不再去想，先里里外外地打扫一番，再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没准把屋子和身体都收拾干净了，心中的忧思愁绪也会跟着消散一空。不想进门一看，整个家里完全是一尘不染。她在外头住了这么久，母亲反而把起居打理得更加井井有条。厨房不像以前用得那么频繁，墙上的瓷砖亮得都能照出人影，碗碟收进了橱柜，空无一物的灶台洁净得叫人寂寞。她愣怔许久，终于想起要换上拖鞋，可是关起门来，仍像是走进别人的家里一样茫然无措。等到坐在光滑凉快的木制沙发上，好半天，也只是呆呆地望着电视机上防尘的印花布罩。这个家很小，然而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心里仍然是空荡荡的。她不知道下了夜班回到家里的母亲，有多少次体会过这种难捱的滋味……

顾惟还是保持着每天跟她通信的习惯，准确地说，是自他发出，到她终止的单向通信。除开回家的头一天，他问她有没有平安到家，她说到了以外，其它的消息无论是否点开，都绝不做出任何回复。即便如此，他的消息仍是每日不断丰富的三餐，办公桌，书房，健身房，泳池，花园，以及一小段从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只有六月十五号，何靖的成人礼这天，他们的对话框中仅留下一片空白。显然他十分清楚她喜欢什么，抵触什么，所以有意识地不叫她看见社交场上的名利往来。可能正如他承诺的那样，如果她乖乖待在笼子里，每天过着只有爱情的舒心生活，他真的可以掩盖她不想知道的一切。她为自己的狭隘感到悲哀，更可悲的是顾惟不仅明白她的狭隘，甚至还打算利用这一弱点，作为解决彼此矛盾的良方……自己无法适应的，究竟是上流社会的行事规则，还是走出桃源乡后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真相，抑或是在这些环境当中，日益凋零的爱情……？这是她独自忍受着长长的夜晚，总要不由自主地思索的问题。第二天醒来，也要花上个一两分钟，朦朦胧胧地看清自己的卧房一方小小的书桌，摆满教辅参考的书柜，隐隐透出一点晨辉的窗帘，然后，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哪儿。

原来除开上述的一切，她竟然也有些不太适应自己的家了。

七月中旬，她突然收到苏凌霄发来的问候。

尽管她总是刻意地想要忘掉顾惟，可是一旦收到他的消息，又无法真的做到视而不见。所以她尽可能地不去看手机，要不，真怕自己不由自主就做出了回复。出于这一自欺欺人的原因，她差点连女医生的消息都一块忽略了。发现信息是苏凌霄发来的以后，她急忙点开读了内容，原来HPV疫苗的接种时间到了，她让她得空了就尽快上医院来。

由于寒假先去了一趟欧洲，之后又在老家过年的缘故，她的接种期限已经比原本计划的推迟了一个半月。所以二三针的时间间隔一满，苏凌霄立马就发来了提醒，问她什么时候方便，她在医院等她过来。现在是暑假，所谓方便，指的自然是顾惟的安排。实际上比起错过疫苗的接种时点，她更担心自己回复得慢了，苏凌霄还会去提醒顾惟。跟他分手的事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万一顾惟提出要接她上医院，或是两个人直接在医院里不期而遇，别说他们自己，就是旁人也会察觉出难堪。所以她忙不迭地一口答应下来，跟女医生约好了时间，明天就过去。

说来也有些侥幸。暑假到了，她反而不必像上次那样绞尽脑汁地对母亲撒谎，解释自己突然搬回家里的原因。女儿回家里住，母亲的高兴自不必说，可是高兴之余，肯定也要疑惑她怎么没把床带被褥之类的东西带回家里洗晒。她支支吾吾，说学校里也有洗衣机，阳台摆两张椅子把褥子搭上去，也够晾晒。而且她下个学期就要升上高三了，暑假不会那么长，没准儿下个月就会回学校里去，要拿东西，什么时候都可以拿，不急在这一时。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好歹是蒙混过关了。这回，她也不像以往那么难过，因为她已决意等一切都结束以后，一定要把自己隐瞒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地告诉母亲。这个信念支撑着她，使她一日复一日地接受了没有顾惟的生活，也不像刚刚想到离别那会儿，害怕面对往后的孤寂了。

这是她头一次单独前往苏凌霄的医院。公交车走的是跟平常完全不同的线路。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一任寂寞的夏日风景掠过眼前。刺眼的阳光充斥着城市的大街小巷，越往市外开，马路上的车流和行人就越是寥寥无几。偶尔经过一片浓密的树荫，她会陡然勾起从六月延续至今的忧郁。就这么花了乘轿车两倍的时间，她在最近的一个站点下了车，然后，又徒步走了差不多一两公里，这才终于找到医院挂着红十字的刻花穹门。

这个季节，盖满凉亭的蔷薇花已然全部凋谢，密密匝匝的爬藤好像也被骄阳晒伤了一般，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有些失水的叶片。松柏热得消瘦，整片松林都在酷暑的炙烤下散发出浓郁的松香。若非从远离城市的郊外掀起一阵风，恐怕就连这股松香也要跟那些米白色的楼宇一样，一直伫立到整个夏天的尽头。

苏凌霄见到她有些吃惊，因为她不曾说过自己是一个人来的。不过更加吃惊的是陈蓉蓉，因为她一眼就注意到对方隆起的腹部。三个月前，苏凌霄的身体还没有显现出如此明显的变化，加上柔软宽松的春装，所以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其实已经怀孕了。

第174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长夏

打完疫苗的那三十分钟里，她们在空无一人的门厅里聊了好一会儿天。

陈蓉蓉有太多的疑惑，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像苏凌霄这样既有学识，又有见识的年轻女性，事业正处在上升期，行事作风也总是带着一股独立的洒脱，因此实在很难将她和恋爱、结婚之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何况她只见过她作为医生的一面，还从没想象过她在家人面前，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会是个什么样。回想起三个月前她给自己注射的时候，原来那个时候她的腹中就已经孕育着一个新生命……只是那会儿还没有显怀，所以今天这一幕才格外叫人惊讶……不只是惊讶，她突然感到难为情，自己不过就是打个疫苗，可是每次都是苏凌霄配合他们的时间。她的宝宝几个月大了？怎么不回家去休息呢？

“现在还早呢。”

女医生轻松地笑了，那笑容还是和以前一样明快，好像肚子里多了半个人，对原本的生活也没有造成太多影响。相反，倒是陈蓉蓉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层隔膜。两人的岁数差了一轮还多，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已然将对方视为无话不谈的密友，有时，甚至对她优雅利落的职业素养带着点偶像式的憧憬。直到今天，她才发觉双方相差的远不仅是年龄。

就算陷入了恋爱，她也只是模糊地思考过一些婚姻的问题，谈到养儿育女之类，则完全是一头雾水。应该说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一旦涉及到该如何为人父母这样的命题，母亲的辛劳就是她唯一的参照。不过，尽管苏凌霄的变化让她毫无准备，可是瞧见她健康红润的脸色，井井有条的工作方式这些也都分毫未变，她又不由得涌上一股由衷的钦佩。只是在这股钦佩当中，多少也掺杂着一丝疑虑的阴影。因为她瞥见对方的双手，十根光洁美丽的玉指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戴着戒指。她把这一点视为一种隐晦的，不详的暗示。甚至猜想起她是不是怀了孕，其实却没有结婚？莫非她也跟自己一样，遇见一个不可能与之组建家庭的男人……

对于这样的疑虑，她当然没法直接向苏凌霄寻求答案。

“有了宝宝，吃东西跟以前不一样了吧？”

“卫生之类的是要比以前注意，不过还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平时会吐吗？”

不仅是动作，陈蓉蓉就连观察她的眼神，询问她的语气都不由自主地拘谨起来。这种小心翼翼让苏凌霄觉得有些好笑。也许陈蓉蓉是头一次跟一个孕妇闲聊，不知该扯些什么话题，可是要知道，她也是头一次怀孕呢。

“前几个月吐得多，现在都习惯了。感觉就跟坐船似的，上了船，也没见过因为晕船就跳海的乘客。要吐就只能吐呗，反正十个月就靠岸了。”

苏凌霄一个劲儿地打着比方，把陈蓉蓉逗得忍俊不禁。

“凌霄姐真厉害。”

“怎么说呢？”

“感觉什么事都能做得好，一点儿都不费劲似的。”

“哪儿啊。”

女医生少见地大笑起来，陈蓉蓉从她清脆爽朗的笑声中，听出了一种身为女人的坦然。

“我肯定也有手忙脚乱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