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盖一揭开,含羞带怯的花朵便漾出阵阵芬芳。在如凝滞般无动于衷的寒意当间,甜美的花香反倒使人感到单薄可怜。收到花的她没有表现出预想中的喜悦,岂止没有喜悦,眉目间似乎还氤氲着一股愁情。
“怎么了?不喜欢?”
“不是……东西太多了,冰箱都不够用……”
她原本正半蹲着身子忙活,经他这么一问,柔顺的眉眼就抬了起来,盈盈的目光好似求助般地盯望他。不知怎么回事,顾惟感到她的求助似乎不只是针对此时的情状,准确地说,其实是出于某种更深层次的原因。
“给你们换一台冰箱吧。”
“……那怎么行呢?”
“担心费用?”
“不是的……”
不是不担心费用,而是在费用之前,首先需要担心的就是家里老化的电路。别说一台高功率的冰箱,恐怕连多加一盏电灯都难以负荷。不过,所有能用金钱解决的问题在顾惟看来都不构成问题。其实他的出发点再简单不过一开始只是源于给他们送的那盒保健品,来到这里以后,却发现她的外祖父母饮食结构单一,连基本的营养均衡都谈不上,送保健品没什么意义。
那事情也很好办。营养不够就先补营养,冰箱太小就换冰箱,电路老化就改造,就算把整栋房子翻修一遍也不成问题。反正现在这个条件也住不下去。
闻言,她一下瞪大了望着他的双眼,原本流转动人的眼波,霎时间也完全固结了。从这双眼睛深处流露出一股愕然,不,不只愕然,而更包含着一种抗议的态度。尽管顾惟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然而当顺口说出那句住不下去的时候,他倏尔感觉有些不太对味。准确的说,是在她听来有些不太对味。
“……你无缘无故为我们做那么多,外公外婆肯定不会接受的……”
这个“你”和“我们”引起了他的抵触。很显然,她是为了推开自己才故意这么说。他感到很不舒服。
“无缘无故?我为什么这么做你不知道吗,蓉蓉?”
话都没说完她就别开了与他交汇的视线,然后,就像过往的每一次那样,小声表示了感谢。
顾惟不再开口,相当于默许她的回避。他知道再这么争论下去也毫无意义,反而会把话题绕回到给她送礼物的问题上。他不喜欢逃避,可正面逼迫她只会得到更糟的结果。两人的关系能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是超乎想象,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情才刚好了没两天,实在不愿去回想她给自己造成的那些不快。
可出乎意料地,这一次反倒是陈蓉蓉直面了矛盾。她说自己不是讨厌他为她做的一切,只是觉得这么做下去也没个尽头。就像他说的那样,营养不够就补,电路老化就改那,再之后呢?村里交通不便,难道要修一条气派的八向车道吗?建筑老旧,难道要建起摩天大楼吗?衣食住行,吃穿用度……这么没完没了地,哪里做得完呢?说白了,他不认可他们的生活方式,乡下的一切在他的眼中都是无法忍受的。除非把这里改头换面,彻底变成富丽堂皇的宫殿,否则无论是买家电也好,房屋改造也好,他永远都不会觉得满意的……
或许是因为处在自己打小生长的环境里,她头一次鼓起了勇气,在道谢与道歉之外坦言出此前不敢明说的心声。这番心声绝对称不上好听,准确地说,他听出了潜藏在柔顺表面下,对于自己刻薄与傲慢的指控。要说没有不顺意是假的,可矛盾的是正是因为不顺意,又反倒能够理解她的顾虑。之所以她一直将实话保留着,大概就是担心说出来后会惹他反感。毕竟从他们认识以来她就始终在拒绝他。这一点,只要看看她在抗议之下仍然难掩惶恐的眼睛就能知道。
短暂的沉默过后,顾惟忽然问道:
“外公外婆想过到城市里生活吗?”
“以前外婆和我们住过,但是不习惯……”
所谓以前,指的是她还没长到三岁的年头。那会儿正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先是发生了工厂的下岗潮,接着,父亲横遭意外,抛下她们母女撒手而去。为了维持生计,母亲必须每天辗转于城市的各个角落,苦苦寻觅新的工作机会。这种情况下当然分不出心神来照顾她,于是操持家务的重担不得不落在了外婆的身上。
现在想来,外婆那时承受的,又岂止是身体上的劳累。离开熟悉的山和田野,来到高楼广厦的包围之中,那种如影随形的陌生与惶恐,陈蓉蓉也是直到数年后才终于有了切身的体会。何况外婆一边照顾着她们,一边还要惦记独自留在老家的外公。共同生活了三十来年的夫妻乍然分别两地,个中的孤独与寂寞实在没法言说。所以母亲不忍心,让她跟着外婆一起返乡,等到上学的年纪再把她接回城里来。
“爸爸是怎么去世的?”
“下岗后爸爸就去跑运输,跑得很辛苦。有一次在国道边上停车休息,横过马路的时候正好碰上迎面开来的大货车……当时我也不懂事,这些都是妈妈告诉我的……”
交谈的过程中她始终低垂着面庞,眼睛也没有再接上他的视线。不知该说是幸好还是不幸,她似乎并不打算从他的身上获取情感的共鸣。听完她父亲的故事,顾惟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因为下岗,一个工人转行成了货车司机,因为疲劳,所以不得不就地停车休息。整出悲剧一环套一环,合理得让他想不出一句能够宽慰她的话来。他知道这样的事情并不算少。就像她说的那样,这个世上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小鸟,过着如禽兽,如草芥般卑微轻贱的生活。时代的每一次变革都有可能直接掀翻他们的巢穴,而巢穴中的性命更是微不足道。几句话就能概括的一个意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夺走一个家庭的经济支柱,留下一对无依无靠的母女在贫困的边缘苦苦挣扎。若不是某个能够接济她们的对象出现,这种苦日子想必还要十年八年地继续过下去。
对陈蓉蓉来说,他就是那个能够接济她的对象。倘若放在过去,顾惟一定会认为这是她的运气。可现在想来,所谓的运气必须建立在一个悲惨的前提之上,偏不巧,他打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这个前提。她从不认为自己活得很悲惨,所以理所当然地,也不需要这样的运气。要说最困苦的时候,那也是她的父亲刚刚去世,母亲独自撑起整个家庭的那几年。既然那段时间都挺过来了,她当然不会觉得如今的生活还有什么艰难。
第125章 第一百零九章 往事
午休起来,陈蓉蓉的头一件事就是去找顾惟道歉。
在此之前她也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重提中午的交谈,最终,还是觉得当时那番话伤害了他。虽然顾惟极少将情绪流露在外,哪怕坦言说自己会难受,其实也很难看出难受的模样。可不管怎么说,他是好意,于情于理她都不该那么说。
然而来到他的房间外,里头却是空无一人。不仅是他,外公外婆似乎也不在二楼。她朝空荡荡的楼梯口探望下去,隐约听到一点细碎的人声,再往下走,一股热烘烘的木炭味便扑面而来。顾惟和外婆正坐在点着火盆的厅堂里,像早晨那样悠闲自在地聊着天。发白的炭灰积得很厚,大约已经加过一轮炭,除此之外,火盆边上还放着满满一箕篓的生毛豆。外婆正在教他怎么捏开毛茸茸的豆荚,把豆粒一颗颗地剥将出来。
陈蓉蓉遽忙跑下楼梯,慌里慌张地介入两人中间。
“婆,你咋个叫人家弄毛豆喃?人家弹钢琴的手,剥豆把手指剥坏老……”
听她这么说,外婆麻利的动作猝然中断下来,原本和蔼可亲的面容,霎时也蒙上一层无措。这种无措与其说是因为糟蹋了什么东西,还不如说是不明白无意中糟蹋的这样东西有多么金贵。那一瞬间,陈蓉蓉仿佛从外婆的身上看到了自身的倒影那是只有面对心尖上的人才会表现出来的小心与窘迫。自己之于外婆,恰如顾惟之于她。正因如此,她打心底里涌上强烈的悔意。其实她没有半分责怪外婆的意思,只因心急,刚才的话没经思索就脱口而出了。要不是顾惟向着外婆说话,这会儿还不知该怎么补救才好:
“什么弹钢琴的手,我又不靠这个吃饭。”
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老是由着性子伤害别人呢?她受到良心的谴责,默不吭声地挨着外婆坐下,大约经过两三分钟的无话后,终于主动问起今年地里的收成。外婆接过她的话,从天气聊到年候,又说到后院养的鸡鸭。她一边聆听一边应声,也从箕篓里捋出一支毛豆捣鼓起来。
要说陈蓉蓉的这副反应顾惟是再熟悉不过。每当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或者是对不起谁,都会这么想方设法地去亲近对方。要么,就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作为补偿。不过她和亲人间的相处模式比他要简单得多,也更真挚得多。亲缘的纽带将祖孙二人天然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在她们自身无法意识到的融洽氛围当中,形成了一种将他人隔绝在外的,血浓于水的屏障。对顾惟的而言,说羡慕倒也谈不上,眼下他最在乎的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前路还有多漫长。至少仅凭一个白天获取的好感,还远不足以让他跻身她们的世界。
陈蓉蓉也是偶然瞥见顾惟脸上的神情的时候,才倏然意识到她们将他冷落了许久。自己与外婆说话的期间,他始终表现得像个礼貌的局外人,认真而不加干预地倾听着她们的交谈。他的脸上漾着一层淡得几近于无的微笑,不知怎么地,她隐约感到这副微笑背后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寂寞。不仅是她,就连外婆也受到这种寂寞的感染,觉得不该将顾惟排除在她们的交谈之外,于是自然而然地,开始将话题往他的身上引:
“小顾,你现在是跟爸爸一起住噻?”
“是。”
“那妈妈喃?好久见一面?”
“很久没见过了。”
父母的关系早在分手以前就闹得很僵。为此,他和父亲一度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事说来虽然有些不太体面,不过十几年前的纠葛,倒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其实在他们的圈子里,离婚都是家常便饭,只是多数情况下,夫妻双方分手后仍会维系表面的和平。毕竟人分开了,家族的利益还在。这不仅是联姻的义务之一,同时也事关声名。所以即便由顾惟自己来说,父母闹到撕破脸皮的地步也确实很难看,会招来流言蜚语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当然这话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也不打算让陈蓉蓉和她的外婆知晓。他只是选择性地对她们坦白,说离婚协议一签,两方亲戚基本就断绝了关系。尤其是外祖父母,对祖父和父亲都颇有微词,对他这个没怎么见过面的外孙更谈不上感情。他从来不上他们那儿去,也不常在社交界和几个亲戚碰面,有时就算不期而遇了,也不会产生实质性的来往。
“他们也不欢迎我。”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了整个始末,却反倒加深了听众的愕然。无论外婆还是陈蓉蓉,谁都没想到他平静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这样一段往事。甚至在外婆看来,一个什么都没做错的好孩子,竟然因为父母闹离婚的缘故就遭到祖辈的厌弃,简直称得上人伦的悲剧。
“造孽哟”老人连声叹息,“要是你来当我们家娃娃,那疼还来不及哩。”
“您那么说,我会当真的。”
这是非常微妙的语气。陈蓉蓉感到他的话介于玩笑与非玩笑之间,既没有完全把外婆的话当真,也不只是当作单纯的安慰。说出这番话,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异乎寻常,下意识地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脸上,少顷,又貌似自然地冲她们笑了笑。比起刚才,这个笑容显得更发自内心,准确地说,这会儿才算得上真正的微笑。然而,有那么一瞬间,两位女性都从他的笑容中窥见了被现实封冻的孤寂的心灵。
彼时彼刻,陈蓉蓉受到的震撼自不必提,身为长辈的外婆更是对顾惟心疼得不得了先是让他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又让他把自己当成亲外婆,简直恨不能把他没有得到过的关爱加倍补还给他。
“你今年好大了?哪个月份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