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再想,他累了,也厌倦了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在没有意义的情感问题上。哪怕鹤姨特意来通报说她已经安全到家,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些天里为何没有收到过她的半条消息。她现在在哪儿,在做着什么?即使有几个瞬间这些问题从头脑中一闪而过,他也不再关心问题的答案究竟如何。他只关心自己在英国的那家医药公司终于拿到了欧药局的许可,可以正式投入制药了。早在获批以前业内就对这款肿瘤药给予了厚望,所以单是拿到许可的当天股价就直接翻了一倍。等到制药和上市逐步跟进,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就不是药,而是一叠叠的钞票。还有德国这边的能源项目也进展得颇为顺利,几个合作方敲定了责任范围,投资也按时到位,接下来就可以按部就班地走上正轨了。
抛却了曾以为无法抛却的爱情,所有的一切都在正常地运转着。他也变回了自己熟悉的样子遇到陈蓉蓉以前的样子。说不上有多好,但至少不像上周那么糟糕。
其实原本就应该如此,而且早就应该如此。无论性欲还是爱欲,当初就是为了攫取快乐才特意留她在身边。如今他投入得越来越多,获得的回报反而寥寥无几。这是因为陈蓉蓉永远都只是有所保留地爱他,所以他能得到的,永远只局限于这个保留的范围。之所以她能够不计回报,也正是出于这种有所保留。哪怕什么也得不到,似乎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可是他不一样,但凡付出就一定要求回报,并且这回报的数量必须对得起他的付出。他已经忍受得够多了,顽固也要有个限度。倘若她认为离开他也毫不可惜,他又有什么必要把她看得那么重?
所以,当Fuhrmann如约将肖像带来,年轻的出资人似乎远不如预想中的那么惊喜。应该说他好像完全忘了还有这回事。当初那个想通过这副少女像获得慰藉的顾惟,如今已经不知淡去了哪个世界。现在想来,最近几周,甚至近几个月的记忆都变得好似幻影一样,或者像模糊不清的梦忆,总之,一点也不像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可不管怎么说,如果Fuhrmann想拿到尾款,当然就得兢兢业业地工作到他满意为止,这是规矩。所以通常情况下,肖像每完成一个主体阶段,画家都会亲自给出资人展示目前的成果。否则等到整幅画完工以后再被全盘否定,那不仅浪费了时间和心血,画家自己的声誉也要大打折扣。
然而对于已经年过半百,并且也算得上名利双收的Fuhrmann而言,金钱早就不是艺术的唯一动力。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对出资人的选择也日趋谨慎。财富自不必说,声名与影响力同样是重要的衡量标准。有时哪怕已经接下了委托,在每一幅肖像上倾注的心血也绝非等量即使想那么做,他现在的年纪也不再允许。而陈蓉蓉的肖像,平心而论,无疑是这些年来少有的重要作品。在画像的过程中他没有一刻不感受到少女眼中的爱意。这爱意简直勾起许多青春年少的往事有些令人微微一笑,有些则令人热泪盈眶无论哪一种,都给他的创作注入无穷无尽的能量。正因如此,倘若她的爱恋对象在短短一周的时间内就变得无动于衷,那么对画家的创作不啻为一种沉重的打击。他不想为了一笔钱就恶意揣测顾惟和那位小姐的关系,只是,他们确实处于容易心血来潮,又容易退潮的年纪。
第116章 第一百零二章 倦怠
两周时间,肖像的主体还停留在底稿阶段。当前只有面部和头发完成了初步的着色,后续还需要经过多层覆色以进一步加强色彩的饱和与光影的对比。尽管如此,从当前呈现出的效果来看,画家精妙绝伦的构思已经初露端倪,三种不同状态下的神情微妙而和谐地融合于同一幅面容之上,待到所有的肌理和细化统统完成以后,真正的成品或许会比最初的构想更加完美。Fuhrmann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心将画作带到出资人的宅邸里。一开始,顾惟的态度多少对他造成了一丝动摇,可是当他将用于保护的牛津布揭开,顾惟的反应毫无疑问是超出预期的反应,又不禁使他苦笑起都这把年纪了却依然有失平和的心境。
喜怒不形于色是上流社会公认的美德。无论内心如何波动,激烈的情绪也决不允许外露分毫。所以单从表面上看,顾惟似乎只是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画布前,仔细端详画中的少女。然而实际上,从他的眼中流露出来的目光,绝不只是单纯的欣赏而已。之所以伫立,是因为他已经无法挪动脚步,之所以凝视,是因为他已经无法移开视线。倘若这会儿突然劈下一道惊雷,或是发生一场地震,恐怕都无法超越他此时此刻所感受到的震撼。他被她迷住了,慑服了,这种着魔一般的状态,在长年沉浸于艺术激情的画家看来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于是,Fuhrmann适时地抛出了提前准备好的说辞。说是提前准备,其实亦是肺腑之言:
“先生,假如将来我的名字还能被人记住,我想这幅画一定是原因之一。”
“不”
顾惟否认了他的话,深黑的眼睛一瞬不离地盯望着少女幽美的面庞。
“恐怕这幅画没法成就你的名声了。只要我还在世,她就绝不会展示在公众面前。”
说罢,他将同样深刻的眼神投射到Fuhrmann那张由衷微笑的老脸上。对画家来说,这番话就是最高级别的赞誉。
打那以后,Fuhrmann就在庄园里住了下来。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借住已是稀松平常,唯独这一次实在是毫无必要。以往借住在出资人的家里,要么是因为他在当地没有方便的住处,要么,就是为了节省来回往返的时间。这两个要么都是基于现场观察模特的需要,既然陈蓉蓉已经离开了,照说也就失去了意义。然而,与其说借住是出于画家的需要,倒不如说,是出于顾惟的需要。每天停笔以后,这副未完成的肖像画都要给搬到顾惟的卧室里去,直到早晨他离家后,才会重新送回Fuhrmann的画室。若说顾惟是为了催问进度,那画家倒还有那么一点应对的经验。不过事实似乎并非如此。顾惟从未就画作本身提出过半点意见,这么不嫌麻烦地来回折腾,仿佛只是为了和画中的少女共度良宵。当然这些仅是画家单方面的臆测,他并不清楚他的出资人每晚都在卧室里做些什么。在想象权贵们惊世骇俗的爱好上,他的灵感向来发挥不出作用。倘若有谁将这件事情抖露出去,那些充满闲暇的贵妇想必能编织出比小说更加精彩的传闻来。
正如先前所述,作为一个尚未确立婚约关系的名流子弟,顾惟很容易就会成为女人的谈资。俊美的容貌,典雅的品味,高贵的举止再加上讨人喜欢的谈吐,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优点。不过最吸引她们的,无疑还是他眼下持有以及未来必将继承的巨额财富。上流社会的女人,尤其是那些已经结过一次婚的,绝不轻易被男人的深情所蒙蔽。每每谈起男人,她们的态度就跟谈起时尚或者谈起丑闻一样,一样地熟稔,炫耀,刻薄,而且嘲弄。譬如顾惟不经常出席社交晚宴这件事,在急于嫁女儿的夫人们眼中就成为了他的缺点。除此以外,Fuhrmann也听到过一些暗箭伤人的风言风语,说这位漂亮的年轻人看上去不够健康,以至于使人感到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整个身体的黑色素都不正常地集中在头发和眼睛上,唯独皮肤苍白得过分,这样的形象,跟哥特小说里的吸血鬼简直没什么两样。
好在如今是科学的时代,绝大部分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对此番迷信都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流言似乎赋予了他另类的魅力。在那些压抑着浪漫与激情的年轻姑娘当中,又有多少曾经梦想过与这种优雅又残酷的怪物发生一场死亡情爱,期待他将自己死死钳制在怀中无法动弹,尖利的獠牙像匕首一样刺入喉咙。跟这种纯属虚构的幻想相比,和一幅肖像共度良宵似乎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事实上,卧室里从未发生过任何恋物癖的行径。倘若去询问那些曾经出入卧室的仆人,并且他们也敢议论主人家的闲话,最多也只会得到少爷在欣赏艺术之类的结论。这倒不是在刻意隐瞒,而是因为他们停留的时间均只有短短的三五分钟。假如能在卧室里待上个二三十分钟,瞧见少爷连个姿势都不变上一变地坐在沙发上,无声无息的黑眼睛一味盯望着同样也是无声无息的画作,这光景,任谁都要感到毛骨悚然。此种情况下还能真心流露出微笑的,恐怕也只有画中的少女而已。
第一眼看上去,她的笑容无疑是因为瞧见了心上人,打心底油然生出喜悦之情。白皙的面颊透出烟霞散彩般的红润,柔美的嘴唇似张非张,好像欲言又止。当然,最动人的部分必数眸中如水的目光,简直像要径直流淌入画外人的心底。这一切,无不说明了她内心的爱情有多么热切。然而仔细观察片刻,又会感到这笑容并非只包含了幸福的成分。既可以说是从无到有,亦可以说是从有到无。仿佛她原本正在微笑,却因突然浮上心头的忧郁而渐渐消弭了喜悦。这或许是因为她的目光尽管投落在他的身上,却并不止步于此。她在注视着他的同时,亦穿越他的存在眺向迢遥的未来。透过爱意盈盈的眼波,那眼眸深处似乎沉寂着一种永恒不变的悲哀。这就是用黄金和钻石打造出来的,他的机械夜莺。
不得不说Fuhrmann这个老东西真的很有一套。当初他要求的仅仅是陈蓉蓉注视自己的目光,没想到画家竟然比他自己还要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她汇集了陈蓉蓉身上一切能够打动他的特质,并且摒弃了所有可能引发龃龉的倔强与固执。她可以不停不歇地吟唱,无论他是柔情还是冷漠都永远不会飞走。那个老东西……简直就是个魔鬼。他画出来的,不,应该说他塑造出来的,是一个比陈蓉蓉更加贴合他心意的形象。她是完美无暇的造物,拥有永不老去的青春和永不褪色的爱情。或者说,她就是爱情本身。
爱情吸引他的究竟是陈蓉蓉本身,还是爱情带来的刺激?这已经不是顾惟头一次产生出类似的疑问。在邂逅陈蓉蓉之前,他从来没有爱上过任何一名异性,准确地说,是从来没有爱过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所以乍然受到这种新鲜情感的刺激,才会一时间不明所以,意乱神迷,还真以为非她不可。可实际上,他或许只是迷恋爱情的惊心动魄罢了。回想起来,她曾经震撼过他的一切瞬间,无不是她情不自禁流露出爱意的瞬间。甚至就连她第一次出现在面前,给他留下印象的那双眼睛,似乎也潜藏着同样的特质。如今仅凭一幅肖像画就能把这样的瞬间留存下来,并且只看肖像就能激发出他对于爱情的感觉,岂不更能证明他要的并非是陈蓉蓉这个人,而是这种震心的快意吗?
倘若真是如此,也就用不着为了得不到她全部的爱而感到心烦意乱了。她不肯给,别的女人照样能给,可以给很多,可以给到他腻。事实上看她的肖像看了这么多天,他现在就已经有点腻味了。比起因不够满足而生出焦躁,他宁可因过分满足而生出腻味。爱情,再怎么神秘,归根结底也只是一种生物机制罢了。所谓震心,也不过就是在神经元间疯狂乱窜的电信号。受体总是会疲惫的,他甚至想让它疲惫,让激情消退吧,反正迟早都有那么一天。这么一来,等下次再从别的女人身上得到同样的震撼,他就会明白这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会明白该怎么平稳地度过这种心血来潮。
他的思绪兜兜转转,最终仍旧回归到现实的问题上。他想到陈蓉蓉之所以总是有所保留地爱,除开确实没有打算付出全部以外,没准也是为了故意吊着他。因为一旦他得到满足,对她的渴求就会淡化。假如就此声明女人的卑劣,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但,这或许是因为她们要面对同样卑劣的男人。无论如何,他已经厌烦了。顾惟离开沙发回到床上,就手熄灭了桌面的台灯。
第117章 第一百零三章 鲜活
这一趟回国就跟两周前出国一样,全程都由鹤姨陪伴着她。这似乎是顾惟的习惯。尽管他从不缺少仆从,单管家就有好几位,不过但凡是他的私事,且是足够要紧的私事,几乎都会交由鹤姨去办。陈蓉蓉从他对鹤姨的信任中,亦体会出他对自己的重视。那么
那么,为什么没有给他发消息呢?
照理说,她到家后就应该给顾惟报个平安。只是一来,她知道鹤姨已经向他说过这件事,自己再把相同的消息重发一遍,就显得有些耽误他的工夫。二来,她觉得这还不算到家。她在家里只待了半天不到,立马就得投入到风风火火的春运大潮中去。幸好此前带去欧洲的行李都能原封不动地带回乡下,细心的母亲也早已备好给外公外婆捎去的年货。临走前她特地去了一趟母亲工作的地方,母女俩这才得以在过年前最后见上一面。
母亲的春节假期只有三天,若是跟她一块儿回去,连往返一趟的车程都不够。所以她其实已经有好几年都不曾见过外公外婆的面。有时候自己问她,她也只是温柔地说等女儿独立以后再回去照料双亲。如此想来,母亲对自己的爱,对双亲的爱,始终都跟无偿的奉献划着等号。她在感激母亲的同时亦涌上难以自抑的心酸。尤其当母亲瞧见她健健康康地回到身边,疲惫的面庞绽开笑容的瞬间,她竟忽然撇下嘴唇,泪水扑簌簌地淌落下来。这莫名其妙的哭相,吓得母亲还以为她在国外受了什么委屈。
也是那一瞬间,她头一次想要向生活的艰难屈服:假使自己接受顾惟的建议,母亲是不是真的就能轻松许多?不用再没日没夜地操劳,也能经常回去看望外公外婆了。不,如果有那栋大房子的话,说不定一家人就能和和美美地住在一块……
这种从未有过的念头于她来说,恰似站在悬崖的边缘准备往下跳。她猛然缩回正要向前迈动的脚步,浑身上下都惊出了一层冷汗。霎时间,她为自己的一时贪念而深感后怕,同时,亦产生出强烈的羞耻。自己怎么会想到这种旁门左道呢?早在认识顾惟以前,她不是就决心要拼命努力,将来一定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了吗?哪怕顾惟的赠与恰好能够实现这一梦想,但,那终究是两件不同的事。
或许是出于往爱情中掺入物质的恐惧,又或者,是为了保持直面未来的勇气,她知道绝不能把这两件事情混为一谈。明白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就足够了。他给,是他的心意,而她不要,同样也是她的心意。
之后她就加入了浩浩荡荡的返乡大军,也成为了春运镜头下一个风尘仆仆,肩挑手提的缩影。这一路的紧张与波折自不必提。直到乘上火车,她的心情才总算得以放松下来。随着列车驶动,她情不自禁地浮起许多关于故乡的遐思,譬如云蒸雾绕的峰峦,譬如漫山遍野的翠竹,还有外公外婆喜不自胜的面庞,家里的老屋,菜园,狸猫……她的思乡之情是兴奋而蓬勃的,以至于生出了难得的倾诉欲。她多想给顾惟分享这一刻的喜悦,给他看看此前询问过的家乡风貌。可是放眼望去,车厢里到处是乱糟糟的行李和闹哄哄的乘客,这幅景象还是不要给他瞧见为好。最好是在县城转乘中巴车以后,半路给他拍一些照片,也顺便说一声自己已经平安回到老家了。
不巧的是,在欢欣雀跃地做着这些计划的同时,她完全忘记了时差的威力。尽管在火车上拼命想要入睡,结果却怎么也不能如愿。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得绷紧神经加快脚步,从火车站一路辗转到汽车客运站。同车有好几个年轻的姑娘,同样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在把行李搬上车厢的时候,中巴司机下来搭了一把手:
“女娃儿家家,得不得行哦?”
那些姑娘似乎同手上有些皴裂的司机相当熟络,一边同他说笑,一边利索地将行李安置妥当。她们一眼就看出她是学生,所以格外亲切地与她攀谈起来。然而,经过两天一夜的舟车劳顿,再加上昨晚彻夜未眠,她在车上摇晃了没两分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若不是邻座的姑娘好心把她叫醒,恐怕这一觉都得直接睡到天黑以后。她一醒便想起尚未发出的消息,于是慌里慌张地眺向窗外。汽车在山路上平稳地行驶着,抬眼一望,两岸山巅蒙着一层湿润的冬雾,山腹反而愈发青黑起来。此般情景下,她就知道自己离县城已经很远了。
回到通讯不便的乡下,再怎么懊悔也已经无济于事。她好几次走到村外的公路边上,手机也还是接不上运营商的服务。事到如今,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掐着指头数日子,等候年集的到来。只有年集到了才能跟着外公回到县城,才有机会把没来得及说的话告诉他。尽管时间并不因她的焦急而加快流速,不过春节仍是一天天地临近了。到了腊月二十八号那天早晨,顾惟正坐在餐厅里吃早饭,冷不丁的,听鹤姨提起后天就是农历的大年夜。
这么说当然别有意味,他向来不过农历春节。她接着话,又问小姐有没有发来问候要说在这个家里也只有鹤姨敢问这种问题答案依然是没有。
最近这段时间,顾惟的心境倒是平静了许多,不再囿于爱情的困局,也不再从陈蓉蓉的身上找不自在了。然而,他为这种平静付出了代价。在隔绝了悒郁的同时,快乐也随之灭绝。不仅是陈蓉蓉,他好像对世上的一切都变得麻木不仁,既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也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无论何种刺激,如今看来都是那么地乏善可陈,而且,跟自己毫无联系。毫不夸张地说,就连食欲和性欲都变得可有可无了似的。这究竟是出于不去想她所导致的无趣,还是世事原本就是如此,他也不得而知。反正无论怎么想,生活也还是一如既往地过着。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他仍是无法摆脱名为孤寂的大网。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孤寂,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应该习惯。有时,又莫名其妙地想要发火不是冲着某人,也不是冲着某事,而是冲着某种不知名的,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东西。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唯独今天听鹤姨提起快要过年的时候,他突然产生出一种久违的新鲜。当然这新鲜远不足以破除生活的烦闷,但是对他来说,那确实是一种几乎快要忘却的感觉。且不知为何,当天夜里再去看陈蓉蓉的肖像,这只曾被他视为爱情化身的机械夜莺,眉眼间似乎也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
并不是Fuhrmann的技法出了问题,而是因为他在透过完美的机械夜莺去眺望那只并不完美的小鸟。她这会儿绝不可能是这幅幽贞娴静的模样,而应该像那张合影上的样子,一身朴实的、便于劳作的旧棉衣,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年节而快活地忙碌不已。那麻利的积极劲,应该比在厨房里给他做饭的劲头更加充足。只是,随着对她的回忆逐渐加深,印象中的陈蓉蓉似乎再度与肖像叠作一体。在那些回忆当中,她也曾无数次凝眸微笑,并且在他并未觉察的时间里,也注视着爱情深远的未来。
如今见不到他,她的目光会不会有一瞬间穿透生活的现实,惝恍地投往他的所在之处?
“你在看什么?”
听到这句提问,顾惟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因为他觉得只有疯子才会对着一幅肖像说话。然而,画中少女的目光仍然紧抓住他的心不放。接着,第二声提问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你想说什么?”
真是疯了。是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受不了继续这么自言自语下去,所以借由洗漱的缘故,挣脱此种怪异的迷醉返回了现实。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手机屏幕是亮着的。随手划开一看,出乎意料地,竟然是陈蓉蓉给他发来了消息。
她先是写了一段长长的开场白,把此前没有联系上他的前因后果详细地解释了一遍。然后就是一张接一张的风景照,每一张底下都配有说明哪里是自家的农田,哪里是村口的小路,哪里是从老屋房顶上眺见的群山和竹林,就连在田埂上嬉闹的孩童和尾巴打圈的黄狗都事无巨细地摄入镜头底下。
她说之所以能在今天给他发信,那是因为终于跟外公回到县城,到年集上采买的缘故。所以后续的照片画风一转,变成了卖鞭炮的、卖炒货的、卖福字对联的小摊小贩。此外活禽活牲,腌鱼腌菜之类的年货也不一而足。她老家的集市跟纳许市场完全是两个样子,单从这些照片就能看出差别。脏兮兮的地面上漾着尘土,随处散落着活禽掉下的羽毛和剥开吃剩的瓜子皮,再加上挤开人潮的推车和驮运重物的牲口,说是人仰马翻也不为过。然而,他依然能体会出她此时的快活,这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正经历着相同的快活。想必她一边在集市上逛着,一边抓住这点时间,赶快同他分享身边发生的一切。看着看着,顾惟意识到自己在笑,直到翻见最新的一条消息,是一个短视频。
视频开头她满脸紧张,像接受检阅般直挺挺地站立着,旋即,又刮了刮耳边的碎发,最终还是变得一动不动。拿着手机的大概是她的外公,用老人的喉嗓说了句什么。他猜大概是笑话她的意思。因为她马上就红着脸回嗔了一句,眼神也慌忙飘开,不肯再看镜头了。
这一老一少说着当地的方言,他一个字都听不懂,可不知为何,偏偏就能感觉到那些话里的心意。她的外公肯定不忍心再臊她,开始逗她笑,她一下就舒开紧绷的面庞,忍俊不禁地咯咯笑了起来。这一笑,只要她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