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垂下眼睑,有些不好意思瞧他,不过身子倒是挨得挺近,这是她一贯表达亲昵的方式。顾惟照旧让她挽着手臂,两人往老市政厅的方向散步过去。因为她多数时间都只是低着头,所以这一路反倒瞧见许多方才没有瞧见的东西,譬如地砖上镶嵌的贝多芬头像,还有墙根下画着的涂鸦。他们行进的方向正好与普通的旅游线路相反。假如是乘火车抵达波恩,那么这些标识将会把他们从车站准确无误地带往贝多芬的故居。
如今是旅游的淡季,老市政厅前的集市广场显得相当空旷。市政厅跟贝多芬同属于十八世纪,在露天台阶的边上也立着一座音乐家的塑像。然而,眼前这座接近三百岁的老建筑却使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别扭。她原以为市政厅应该是庄严的,而对称的窗棂与挺直的壁柱也确实彰显出政治上的严肃。只不过,那粉红色的外墙却显得那么地不搭调。顾惟说这栋建筑其实已经翻修过一遍,它十年前看着比现在还要粉。这一切都得归功于波恩人对洛可可独特的理解。多数情况下,洛可可只会用于室内装饰,而建筑的外型则会延续古典主义的严肃与规整。唯独波恩的市政厅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偏要将洛可可的粉蓝配色刷到古典主义的外墙上。所以她今天看到的,就是这种迷惑审美的结果。
在陈蓉蓉听来,这些轶事比市政厅曾经接待过多少位总统要有趣得多。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然而像这样在街道上自由自在地漫步,跟顾惟轻松随意地聊着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他的朋友。毫无疑问,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亲密,然而这种朋友般的感觉却是少之又少。她珍惜他的友善,不亚于珍惜他的激情与渴望。甚至从她的角度而言,顾惟的友善可能比他的激情更加难能可贵。
两人打下车以后就一直在走路,尤其陈蓉蓉还穿着带跟的小皮靴。顾惟问她累不累的时候,她很轻快地回答说不累。这倒的确不是逞能。她是个青春健康的十六岁姑娘,这会儿正和心上人形影不离,高兴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累呢。不过他们还是找了一间咖啡厅,要了两杯热饮和一份甜点。在这悠闲的二十余分钟里,疲劳的双腿总算得到了休息的机会。再之后,又到明斯特广场上拜访了全市最著名的贝多芬铜像。铜像的对面矗立着古老庄严的波恩大教堂。她在莱茵河上看到的那座独树一帜的尖顶,其实就是大教堂的屋顶。
在大教堂里的参观反倒比山丘上的那座小教堂简略得多。这主要是因为陈蓉蓉不太适应教堂里神秘幽暗的气氛。尽管第一眼看上去,这座罗马式的尖顶建筑显得高大而宏伟,但其实内部的光线十分昏暗。玻璃花窗同样讲述着圣母与圣子的故事,这些顾惟先前都给她解释过。只不过她觉得那些神情僵硬的人像看着实在有些恐怖。其实甫一进门她就已经想打退堂鼓了,但是又怕这么做显得很不尊重别人的宗教文化。巧合的是顾惟也不喜欢这种地方,所以两人心照不宣地走出侧门,沿着拱顶回廊绕了一圈,最终顺利离开。回廊的中心围绕着一个小型花园,在这个季节也是百草凋敝。
上午的最后一站是阿尔特公墓,也就是波恩十八世纪的城外墓地。除开他们俩,隆冬的墓园里再也瞧不见一个游人。墓园的氛围安宁平和,与哥特小说所描绘的鬼魂出没之地全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树丛的清香,无形中抚慰了她方才在教堂中被吓住的精神。松柏与槭树都是无言的守陵人,墓碑上姿态各异的天使也给在此沉睡的人们指引去往天堂的通路。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压抑或者阴沉。
就跟大多数游客一样,他们来此是为了拜访几位青史留名的人物。名人的墓碑往往颇具设计感,舒曼和克拉拉的合葬墓便是其中之一。即便遮住墓碑上的名字,单从拉着小提琴的天使和缪斯女神的雕像上看,也能猜出这是一位音乐家的安息之所。至于贝多芬的母亲就朴素许多,既没有名人头像,也没有路标指引。于是他们像做游戏似的,分头两路去找,看谁先找到。这场游戏当然是提前做过功课的陈蓉蓉更有优势。她知道要先找到一排没有任何浮雕装饰的石碑,所以率先读出了“贝多芬的母亲安息于此,Maria Magdalena van Beethoven……”
到了午餐时间,他们再度乘车驶往波恩城南处的郊外。两天前鹤姨就在那儿订好了一家德国风味的餐厅。之所以要大费周章地吃这顿饭,是因为陈蓉蓉提出想吃一次德国菜的缘故。虽然踏上了欧洲的土地,可是在顾惟的家里,口味基本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所以食物其实跟她在国内吃过的差不太多。她觉得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尝尝当地的美食就太可惜了。而且按照她的想象,这应该是挺容易就能达成的目标,甚至不一定非得走进餐厅里,只是街头巷尾的小吃也完全符合她对德国菜的期望。但是毫无疑问,这一条对顾惟并不适用。当然她难得提一次要求,有充分的理由应该得到满足。只不过他没打算照字面的意思去满足,因为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吃德国菜。
也不知她打哪儿看来的,竟然觉得德国菜很不错。尽管德国几乎称得上顾惟的第二故乡,但他从没想过要为这里的食物正名。发达的饮食文化往往需要温暖湿润的气候条件作为基础,而德国恰好不在其列。再加上东德还曾受过苏联的影响,日耳曼加上斯拉夫,融合出来的口味可想而知。
所以他让鹤姨订餐厅的时候着重强调了这一点,吃可以,但一定要吃得愉快。而鹤姨的安排向来都能让他满意。那家城南的餐厅也算有点名气,除开食材是本地的,其他的一切都不是本国原产酱汁与烹调技法来自日本,水果与香料是地中海风情,再辅以法式的甜点和摆盘工艺这么一来,德国菜不传统了,但也不那么难以下咽了。当然这些细节他们一个字也不会透露给陈蓉蓉。
餐厅很好地利用了地处郊区的优势。透过包厢里的落地窗,小巧精致的花园也成为室内装饰的一部分。粉缎壁衣的墙面上挂着几幅椭圆形的木框水粉画,橱柜上的陶罐里也插着干花,加上简朴的扶手椅和奶白色的餐桌布,整体营造出田园牧歌式的情调。她在顾惟的对面坐下,看他把脱下来的手套和大衣交给服务生,这么一个普通的动作,却在她的眼中引发出一种奇妙的既视感。其实打第一天她就产生出过类似的感觉,觉得顾惟似乎很熟悉这个国家。这熟悉并非指他说德语或者跟德国的合作伙伴做生意,而是指他在这儿就跟在国内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或是不习惯。她从来没有看过入乡随俗或是客随主便之类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因为任何场合他都是主人。无论他想要做什么,他都知道该怎么去做。所以很多时候她会错以为他们还在国内。
她好奇这种熟悉是怎么产生的,于是在服务生送上热毛巾和开胃的餐前酒以后,像聊天找话题似的问他以前是不是在德国生活过,还是经常到这边来住?
“我祖父晚年一直在德国疗养。我懂事前都跟他住在一起,差不多上学了才回去。”
“那……祖父已经不在了吗?”
“七年前就去世了。”
说罢他便将酒杯挨上嘴唇,很干脆地喝下一点餐前酒。放下杯子以后,也不再继续开口。不知怎么地,她莫名地感到这个举动不是为了饮酒,而是不想再受到进一步的探究。尽管顾惟从未拒绝过她的好奇,然而一旦她的好奇涉及到他的亲人或者是童年,交谈的氛围就会瞬间发生改变。倒不是说他避讳谈到这些,只不过在有其他话题可聊的情况下,他就会选择从它们的面前绕开。她知道在他的家庭里,亲人间的相处方式与普通家庭并不相同。或许顾惟跟他的祖父也不像自己跟外公外婆的关系那样亲密。他不想谈,她也不会不识趣地追问下去。
第111章 第九十七章 王都
午餐结束已经是下午三点。他们今晚得住在维也纳,所以下午的游览全都只能走马观花。在波恩大学里的时候,陈蓉蓉有些舍不得离开。对她来说两座巴洛克式的选帝侯宫既美丽,又稀奇,这样粗略地一扫而过实在太过可惜。然而顾惟却说等到了维也纳,这样的宫殿遍地都是。波恩不过是选帝侯的住处,而维也纳却是皇帝的所在。波恩的Poppelsdorf宫和维也纳的美泉宫也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离开波恩前往机场的路上,他们再度穿过来时的森林。那会儿,顾惟已经在车里睡着了。尽管她也感觉到疲倦,却仍是强打精神,恋恋不舍地眺望窗外的风景。暮云低低地垂在半空,密密匝匝的树根也开始变得阴暗。树林与天空交接的地方露出一层稀疏的顶梢,是整个黄昏图景中最为清晰的一角。但过不多时,就连这层顶梢也逐渐没入黑暗,彻底望不见了。空气中飘浮着若有似无的白雾,透出一股行将入夜的寒意。倏然间她有些惝恍地想到,自己的旅途已经过去一半了。
乘上飞机以后她实在坚持不住,直接一觉睡到了目的地。飞机在维也纳上空盘旋的时候,不稳定的旋转和下坠感使她猛地惊醒过来。一睁眼,夜幕下的音乐之都便骤然充满了整个视野
整座城市燃烧着数以百万计的灯火,就连漆黑的夜空也给照得泛出一层红铜色。在这其中,由多瑙河怀抱的内城区显得最为耀眼夺目。在并不浓郁的夜气当中,灯火辉煌的建筑群犹如金边镶嵌般排列在沿河两岸。承载了整个欧洲文明的伟大河流,蜿蜒着绕过古老繁荣的内城,闪闪发亮的河面简直比天上的银河还要璀璨。无数金色和银色的光点在她的眼中闪动着,跳跃着,一时间竟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顾惟这会儿正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到她醒了,就把手里的平板放下。
“睡够了?”
“嗯。”
她点点头,卷起被子想找自己的手机,结果手机还没找到,倒先给他取笑了一句:
“还以为你不会累。”
“也没有累……”
她生出一丝难为情,自己也感到挺奇怪。怎么平常拎着十斤重的菜,从菜市一路走回家都不会累,这才出来玩了半天,反倒还觉得累了呢?她不知道这是由于短时间内受到太多新鲜刺激的缘故,所以只把这种累归结为身体上的疲劳。
“就是腿有点累……”
说罢,她又急忙补上一句“睡一觉就好了”,好像生怕他要中断行程似的。顾惟听完也只是笑,不再说话。
机场距离市区不算遥远。车子沿多瑙河畔行驶了二十来分钟,过桥便是维也纳鼎鼎有名的环城大道。这种寸土寸金的主干道几乎是每个大都市必备的配置:一座座剧院、豪宅、政府办公厅、金融大厦……全都争先恐后地矗立在沿街两岸,好像不这么做就彰显不出身份的尊贵似的。绝大部分建筑都是帝国时代留下的遗产,哪怕抛开曾经的王公贵族不谈,它们至今仍在接受各界名流的加持。以至于随便敲下一块砖来,其价值都号称和等重的黄金相当。正因如此,在这个城市里,一切现代化的印记都要向古典的美学拜服。上到国会大厦前高举金矛的雅典娜像,下到咖啡厅门口花卉装饰的壁柱,没有一个角落不流露出百年前的庄严与华贵。而且正如顾惟所言,巴洛克式的宫殿随处可见。甚至于经过舒伯特大道与K?rnten大道的衔接处,她竟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个四通八达的五岔路口瞬间回到了那个靠煤气灯照明的年代,路上穿梭来去的汽车也都变成了优雅的敞篷马车。车上的乘客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男人穿着燕尾礼服,而女人则戴着鲜花和羽毛装饰的丝绒礼帽。
下榻的酒店亦属于十九世纪的造物,其内部环境比外部造型更加彰显出往昔帝国的荣耀。一进门,眼前便铺开一片金光璀璨的巴洛克装潢。洁白的大理石壁柱隔开金色的大理石墙面,无论门楣还是吊顶,每一个能加上装饰的地方都刻满了雕花。陈蓉蓉原本还对那些庞大的水晶吊灯和壁灯见怪不怪,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台座上插着的竟然是一根根蜡烛。当然,那其实是蜡烛形状的电灯。除此以外,镶金的天花板、支撑穹顶的科林斯立柱、以及墙壁上挂着的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的肖像,全都是营造出复古观感的设计罢了。即便如此,这一切仍是令她感到叹为观止。然而,当他们走入预定的套间,电灯点亮的刹那,她才发现自己叹为观止得太早了。
套间完全是宫廷风格尽管只是宫廷的其中几个房间,却已经足以叫她目瞪口呆。她在顾惟的庄园里住了近两周,已经习惯了古典主义严肃内省的理性美。如今一下叫歌颂欲望,崇尚繁盛的巴洛克装饰团团包围,那种惊奇与震撼的心情可想而知。顾惟脱下外套便径直走进卧室,同行的侍从也跟随其后,麻利地为他们把行李搬入房间。只有她像参观博物馆似的,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简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种王庭级别的富丽堂皇,就算是选帝侯的宫殿也及不上。她先走过起居室,接着是一个兼具休闲功能的沙龙室,一个摆着长餐桌的大餐厅,最后是卧室和浴室。暗金色的窗帘装饰着群青色的流苏,而靠椅和长椅上的软垫则是群青色的缎面绣着暗金色的花纹。所有的木质家具都是温柔的奶油色,辅以贝壳与花叶的金饰,唯有大理石台面的餐柜是厚重的黄铜材质。最有意思的是,它们全都凭借波浪形的兽脚站立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就连矮墩墩的脚凳都不例外。只要是房间里能看得到的花瓶,无论高矮胖瘦,里头必定插着芬芳馥郁的白玫瑰。至于镜框上的花卉形装饰,吊顶上的女神浮雕,更是华美精细得叫她连眼睛都不够用了。于是当顾惟洗完澡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奇怪的画面只见她坐在卧室的扶手椅上一动不动,好像中了什么魇祟似的,细小的手里抓着自己的手机,目光却直愣愣地盯望着床顶的帷幔。
“怎么了?”
“这里……这里好漂亮呀,简直像皇宫一样……”
“有一点像,但没那么夸张。明天你去了美泉宫就知道了。”
她呆呆地点头,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在跟谁说话。
“去洗澡吧,待会吃饭。”
“嗯。”
她好像真的看傻了,晕晕乎乎地走到沙发边上,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脱衣服。倘使只是外衣鞋子什么的倒还正常,可她竟然一直脱到只剩下内衣裤都没反应过来。要知道放在平常她可绝不会这么做。顾惟就地坐在她方才坐过的椅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脱,也没有色欲,就是单纯地觉得好玩。他其实对巴洛克装饰没有太多偏好,也不喜欢过于繁杂和纠结的东西。在酒店里住上两天还行,可要把家里弄成这个样子天天对着,他肯定受不了。然而,陈蓉蓉的反馈是个好的开始。不管怎么说,她对奢华不像以往那么抗拒,也在无意识中体会到钱的好处了。
解开胸罩的瞬间,她终于发现了顾惟。说发现或许有些奇怪,因为打十分钟以前他就一直待在卧室里。她也是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拿换洗衣服,抬起眼睛四处搜寻的当口才瞧见了他。不用说,当即吓了一跳,手儿反射性地遮住身体,双颊也涌上羞赧。
“还遮什么?浴室就在门外头。”
“换的衣服没拿……”
她迅速瞥了一眼卧室最内侧的衣柜,有些恳求般地望着顾惟。其实她的意思是希望他能背过身去,或者把注意力放到手机上,总之就是在她穿过房间的时候,能暂时性地移开视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直接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很自然地走到衣柜前:
“要哪一套?”
“……随便哪一套都可以……”
顾惟会为她代劳,这不能不使她产生出惊讶,因为她本以为他会借此机会捉弄自己来着。当他将选好的衣裙递到手中,她一面说了谢谢,一面觉得先前的想法很不正派。
“原来你喜欢巴洛克的装饰?”
“不……”
“不是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