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仍有名年过半百的大儒仍不肯承认自己竟折于妇人之手,恼羞成怒道:“妇人之见!难道以夫人的意思,我朝所藏的这整部《尚书》竟全然为假吗?这部书可是前朝高祖建元皇帝派使出使你们南朝所得,若果真为假,历代这么多大儒,竟无一人察觉?而我朝先是被你们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又要叫你一无知妇人来指点?”
对方疾言厉色,若突然爆发的浪潮山洪,斛律骁脸色微变,台上,谢窈如撞金钟,怔愕了片刻。
事先所担心的终究还是发生了,就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她的一切观点一切论述皆毫无价值,只因身份便可被轻易推翻。
可又凭什么呢?就因为她生而为女么?
她轻吸一口气,忆起先前献书时斛律骁教过的、强抑着心间不快轻言细语地答:“妾想,《尚书》之传承事关文脉正统,正是因为南北之别,故而先时南朝才会将这部伪书送至北朝。至于阁下,若对我的种种论述尚有意见,大可一一指出,又何必拿我妇人身份说事。”
比之她的从容淡定,对方的气急败坏则更显理亏了。济南王拊掌而笑:“秦博士,谢夫人说得不错,若她的论证有何缺漏大可指出,何必这般恼羞成怒呢。”
又点了陆衡之:“太常丞,你亦出身南朝大族,不若你来说说,方才谢夫人的这番论断可有何不当之处?”
第54章 第 54 章
自上回两人太极殿争妇, 朝中无人不知魏王的新宠乃这南朝降将的旧妻,便有人笑得暧昧:“济南王,适可而止吧, 何必为难一个妇人。”
“您这样,魏王殿下面上也无光啊。”又一人附和。
陆衡之面现难色, 他何尝不知济南王是斛律骁的死对头, 他若不遂了对方的意, 要再想借他的势报仇却是极难了。斛律骁却只冷笑了声,置之不理。
台上,谢窈闻见斛律骁的冷笑声, 还当是济南王请了学问高深的儒者来挑自己的错处先前他便告诉过她的, 济南王与他不睦已久, 想是会伺机发难。
她柔声道:“无妨,若这位陆太常对我的论述有何异议,大可提出。今日既是辨证经书,少不得要说清楚的。”
陆太常。
陆衡之在心里苦笑。
从前,她只叫他郎君,情浓时也会叫他“陆郎”、“衡郎”,方才她用来论证的夏侯湛的《昆弟诰》、潘岳《闲居赋序》、何晏《集解》。他们都一起读过。
更曾携手,于新婚翌日,在洒金的雪浪纸上共同写下潘岳《闲居赋序》的句子:人生安乐,孰知其他, 如今还挂在建康那已被查封的家中。
他还记得她那时同他品鉴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她道:“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这潘岳也是奇怪, 历来只有妻子给丈夫做悼亡诗的, 哪有丈夫悼念妻子的。”
又倚在他怀, 笑向他言:“不过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走在衡郎的前面,因为,我可想不出失去衡郎的日子有多痛苦……”
娇音在耳,四周如炬,他回过神来,笑言道:“卑职虽出身不错,然天资愚钝,对儒家经义却无了解,实在是有堕家风。至若方才这位夫人的论证,依卑职看,极为精彩,也并无什么不正之处。”
伴随着这一声熟悉的轻笑,谢窈像是陷进了一滩初化的雪水里,冷寒从肌肤侵入,漫进骨髓,再冰封心脏。
她有短暂的耳鸣,底下济南王道:“陆太常可不是护短罢?到底是你曾经的妻子,你又有愧于她,莫非还惦念着不成。”
妻子,陆太常……
原来他已经……
台上屏风之后,谢窈掩在袖中的手不觉紧握,脑中一片空白。底下,陆衡之脸色微变:“臣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方才谢夫人的辩论,在座诸位都有目共睹。”
方才台上,她以一敌四,行云流水,口齿清晰,有如战国时的公孙名家。对方却如渊堵川塞,几次被驳得哑口无言,便是不懂经义之人也能辨别。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妻子,自信又光芒万丈。看来,那胡人待她的确是比他这负心之人要好上许多……
“好了。”
眼见得场面十分尴尬,裴太后终于开口:“此处是杏台,历代大儒讲经授徒之地,今日又是辩驳经典,济南王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斛律骁道:“回太后,济南王是对臣不满,在故意拿我妇人作筏呢。”
“我何尝对子恪不满。”高晟宣笑说。
高孟蕤亦笑:“那济南王兄怎生瞧着比台上几位还激动呢,方才您未上台与这位女夫子辩论,倒真是屈才。”
秋波含媚,娇娇地掠了斛律骁一眼,见他毫无表情,娇唇掠过冷笑,回了头去。
有些不明就里的太学生听得一头雾水,议论悄起。裴太后便将话题扯回来:“那么在座诸位太学生,可对谢夫人的辩论有何异议么?”
台上台下默然无应,太后又转问太学的最高官员祭酒王绍。王绍本是济南王党羽,千方百计也不愿让斛律骁完成修书一事,可方才在台下仔细聆听了谢窈同人的全部辩论,便知晓此事已成定局,此刻也只能陪着笑道:“我们都觉得确实是谢夫人的辩论更胜一筹。想来这部书的确是假的。”
“只是……”
“既然这位谢夫人说我朝所藏《古文尚书》为假,那真的却在何处?我朝又要用何经典教授后人?”
“这不难。”谢窈柔声清冷,很快便从方才的怔神中脱身,“妾虽不才,外祖家却姓郑,家学渊源,藏有先祖郑先师留下的二十九卷《古文尚书》,虽非完整,却是真迹,想请诸位大儒共同考证,若无什么异议,便可立为官学推行天下。”
历代大儒皆推崇后汉郑玄为治经第一人,台上那位原还因她女子身份不满的博士霎时肃然起敬,道:“若真是郑先师的传书,想来是可信的。老朽愿替天下学子谢谢夫人。”
语罢,竟是敛衽而出,对着屏风郑重施礼。
一众太学生呼啦啦匍匐而跪,其声绕梁:“我等多谢夫人赐书!”
当着众人之面,谢窈十分局促:“妾愧不敢当,诸位请快快请起。”
真伪既定,又觅得真书,殿陛之间气氛一时颇为热烈。高晟宣一党败得一败涂地,只恨恨瞪着那“软骨头”的太学祭酒王绍。太后又笑问谢窈要什么赏赐,斛律骁见时机差不多了,起身道:“既然太后恩赐,那臣就斗胆替我妇向太后讨个恩典。”
“臣妇因是南人,在我朝并无亲长,是而想请太后做主赐婚,将此女赐给臣为正妃,不知太后愿不愿意施舍臣这个福气?”
“正妃”二字一出,满座皆惊,都有些不敢置信魏王竟会以一毫无根基的南朝妇人为正妃。太后微讶神色很快恢复,笑说:“如何不愿意?谢夫人才为朝廷辨别了经典之真伪,又献以真籍,这个赏赐倒还不够。”
当即便唤来左右女侍中,破例擢她为清河郡君,又有赐婚圣旨、彩绢千匹。
谢窈在屏风后淡声谢恩,心间却毫无波澜。心想,她已算是履行了承诺,又何时能够回到南朝去呢?
高晟宣亦哈哈大笑:“此次既是讲经授徒的地方,子恪求赐婚,怕是不合适吧?”
“有何不合适?不正应了五礼之中的“嘉礼”么?”斛律骁反问。
于是殿中祝贺声四起,有些是与斛律骁交好而祝贺,但更多的人则是松了口气,是而众人之祝贺也都算得上是真心实意了。唯有陆衡之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心底荒寒如岫中岚烟袅袅而升,一双眼怔怔凝望着屏风上凝着的那道淡月朦胧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