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1 / 1)

谢窈生性清冷,不爱交际,在席间枯坐了半日,脸上挂着的笑都有些僵硬了。慕容氏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同身旁同样兴致恹恹的女儿使个眼色,斛律岚立刻精神抖擞地爬起,拉着她撒娇:“我的头发散了,阿嫂,我们回去重新梳吧。”顺势便将她带了出来。

斛律岚今日的妆发乃是晨起时谢窈亲手为她打扮的,不再是她从前胡人少女的编发披发,改梳了汉人少女的双螺,清丽又俏皮。她没梳过这等发式,不住地上手去摸,将两个花苞似的螺髻都摸塌了,遂在园中择了处凉亭,坐在朱漆的美人靠上,缠着嫂嫂重新梳。

这回谢窈没再给她梳双螺,而是改做了汉人少女常梳的垂鬟分肖髻。两股结鬟于顶,一股束结髯尾,不用过多金玉作饰,只在髯尾和结鬟上妆饰几缕丝带、发上别几朵花钿。

这发式温柔又不失灵动,正衬她身上桃红织金的襦裙。往日里红裙如烈焰、肆意张扬的胡人少女转眼成了位端庄的小淑女,斛律岚捧着面鎏金曲草纹的小镜子不住地欣赏,眉眼弯弯的,笑容似要溢出唇角。

“做汉人真好。”

她由衷地叹道,“可以梳这么好看的发髻,穿这么好看的裙子,我还做高车女孩子做什么呢?还是做汉人好!”

“哪有这么说的。”荑英亦侍奉在侧,接过春芜递来的宝相花钿替她簪上,“衣饰、发式都是身外之物,胡族可以穿汉人的衣裳,梳汉人的发髻,相反,汉人的女孩子也可以服胡服,学骑马射箭。衣服首饰,只要称心即可,何必在意民族之别。”

她话中自有深意,谢窈同春芜二人闻见,眼波同时一黯。斛律岚收起镜子,认真想了一刻:“对哦,崔姐姐说得对,若我不是高车族,不是生在这个家,我也没法和阿嫂做姑嫂了。唉,那看来还是做高车的女孩子比较好。”

谢窈恬淡莞尔:“你就会逗我开心。”

“季灵可是说的心里话。”斛律岚甜甜一笑,目光掠过园中盛放的各色牡丹,唤她,“那边的牡丹花开得很好看,我去摘几朵给阿嫂戴怎么样?”

得了嫂嫂的首肯后,她猫儿逐蝶般,兴高采烈地扎进开得正艳的牡丹丛。春风轻拂,千顷碧浪驮着或素雅或娇艳的牡丹波涛般起伏,绛红娇艳,粉白清绝,鹅黄璀璨如金雪。园子里各色牡丹争奇斗妍,亭亭曳曳,千娇万态。

亭中于是只剩荑英同谢窈两个,青霜和春芜侍立在旁,其余的侍女则侍奉在庭下。荑英轻声道:“方才荑英僭越了,请夫人降罪。”

谢窈摇首:“荑英没说错什么,从前,是我太过狭隘。”

荑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她初来时,拒绝穿胡服、用胡食,始终拒绝融入北朝的生活。然这大半年相处下来,从前的那些不合时宜也已习惯了许多。

她从前讨厌胡服,后来才省得它骑马射箭时的便利。也不爱用羊肉和酪,嫌其膻腥过重,但被斛律骁半是威逼半是诱哄地逼着吃了,才知了它祛寒补虚、温补气血的效用,慢慢调养着,冬日里总爱手脚冰凉、经期时小腹疼痛的毛病缓解不少,气色也红润许多,便很是为从前的狭隘而羞愧。

荑英笑问:“那夫人还走么?”

她微微赧然,看向花丛中正在摘花的少女,轻摇螓首。

她向他起过誓的,纵使非其本意,但许过的誓,总要遵守。况且,有季灵在,他给她的这个家,也还不错。若有朝一日真能离开,也许,她会舍不得季灵。

牡丹丛中,斛律岚已折了数朵回来,献宝似地往她跟前送:“阿嫂你看看,你喜欢哪一朵?我觉得白色的很配你。嗯……这朵浅粉的也不错……”

这园中培植的牡丹花一朵即有手掌大小,谢窈道:“季灵折这么多做什么,牡丹佩一朵就够了,摘这么多,倒是浪费。”

“我是觉得每一朵都很衬阿嫂嘛……”斛律岚不好意思地吐吐舌。白牡丹清丽,欺霜压雪,层层叠叠的花瓣间还沁着今晨的晨露,宛如天香渍冰露。她私心里觉得更符合阿嫂的气质。但粉牡丹又可中和阿嫂的清冷疏离,她怎么也选不出最合适的。

谢窈最终挑了一朵粉色的重瓣牡丹簪在了发髻上。是很清浅很通透的浅粉色,重重质若软玉的花瓣垂下,如胭脂晕开,令她清冷如雪的眉眼皆染上几分妩媚,名花美人,相得益彰。

斛律岚目光痴痴的,两只眼儿也似看得直了。谢窈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轻拉一拉她的手:“那边的花也很好看呢,我们去看看吧。”

于是步下凉亭,进入牡丹园中。此处僻静,但离赏花的凉台不远,远远可见亭台间漏出的衣香鬓影。妇人们着春衫,佩牡丹,明媚春光之中亦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正当谢窈专心致志地看花时,一位眉眼清丽、形容憔悴的少妇自花丛另一端走来,双眼怯怯含泪,隔着碧叶花丛望着她,欲说还休。

侍女唯恐是心怀不轨的刺客,大声质问是谁家妇人、如此失礼。谢窈越瞧她却越觉眼熟,不确定地唤:“你是……阿芙?”

会稽顾氏的十娘子顾月芙,是陆衡之的表妹,她在闺中时为数不多的朋友。

第82章 第 82 章

春芜也认出了对方, 拉住她手关怀地问:“顾娘子,您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嫁去了广陵吗?”

会稽顾氏的十娘子和她家女郎自幼是闺中的好友,从小的手帕交, 又是陆衡之的娘家表妹, 亲上加亲,二人未出阁时十分要好。但三年前她嫁去了广陵, 二人的往来也就少了。春芜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见对方认出自己, 顾月芙泪水潸然, 拿帕子拭了拭, 隔着丛牡丹花叶先给谢窈行礼:“贱妾顾氏, 给王妃行礼。”

她眼眸含泪,亭亭弱质,好似微风中憔悴离离的一株牡丹, 和谢窈记忆中那个娇俏爱笑的密友相去甚远。谢窈眼眶一酸:“快别这么说。”

“阿芙, 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快步走过去, 执起故友的手细细打量。斛律岚看得有些呆了,拿裙子兜着的牡丹花滚了一地。荑英悄悄拉一拉她:“王妃似和这位夫人有话要说,我们去那边吧。”

二人走后,谢窈将好友延到凉亭里坐下, 关怀地问起她的遭遇。

厚厚的袍袖一撩起,顾月芙小臂上那些斑驳的红痕便藏不住, 人也十分憔悴,卧蚕下厚厚的胡粉掩住了乌青,她噙着眼泪, 哽咽着说完这半年以来的经历。

“……耶耶和阿娘都死了, 朝廷说耶耶是陆太尉的同党, 与齐人勾结, 和陆太尉一起在东市斩的首。沈家怕引火烧身,要沈郎与我和离,沈郎不肯,我们就从广陵搬了出去,自请去钟离驻守……”

顾月芙边擦眼泪边说道。她是会稽顾氏的第十女,母亲是陆衡之母亲顾夫人的同胞姊妹,父亲则是定北都督,亦是名门之女。三年前嫁给了扬州刺史之子做妇。前时高晟宣率师南下,正是沈家父子在广陵全力抵挡,令齐军铩羽而归。

然说来讽刺,沈家一心为国,她的丈夫为了不与她和离而选择与家族决裂,但沈家最终也没逃过皇权的倾轧,沈刺史被视为陆氏的同党,召入宫中,一杯毒酒赐死了,对外却宣称是酗酒而亡。

“那时我们在钟离,齐军虽已退兵,但边境上仍是摩擦不断,没过多久齐人又打过来了,沈郎战死,我被那群胡狗糟蹋,后来分给了一个小将,随他驻扎在彭城,年后才进的京……”

“他对我倒是不错。”

顾月芙擦眼泪的动作一滞,忽地哀哀地叹了口气,脸上亦现出一抹红晕来,“只是上元节时,他带我去赴宴,被那姓崔的瞧中了,把我强抢了去,养在外头,与世隔绝。姓崔的在那事上有些怪僻,我这一身伤都是他打的……”

顾月芙苦笑,她亦是名门之女,出嫁前被父母娇养着,出嫁后也有疼爱她的丈夫,在去年以前,全不知人生会有这么多的苦难。

早知如此,当初沈郎战死的时候,她便该追随他去了……如今这般浑浑噩噩地活着,也不过是想要报仇。

“那阿芙为何不早来找我。”谢窈看着她手臂上已然结痂的伤痕,心疼地手皆在颤抖,落下泪来。

“不是我不想来找你。”顾月芙摇头,“崔祐安那个人,生性多疑,也不许我外出,我没什么机会。这回是听说魏王要在金谷园设宴,想着可以见到你,求了他好久才叫我带了来。等回头叫他夫人知晓了,只怕又会寻我的麻烦。”

“原本,我是想去找我表哥的,可是我听说北朝的妇人都悍妒,怕公主容不下我……刚好,又有牡丹宴的这番机会……”

听完来龙去脉,谢窈带着顾月芙回到了这几日暂住的院子里,吩咐侍女:“若是崔家的人来寻顾夫人,就说我和她一见如故,把她留下了。”

又问顾月芙:“阿芙,离开崔氏之后,你又要去哪里呢?是回到你如今的丈夫身边么?”

如今强占顾月芙的那位崔祐安,是荑英的堂兄、清河崔氏的嗣子。谢窈想让丈夫同崔氏交涉,把好友解救出来,送回她后夫身边。

顾月芙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我想跟着你生活,阿窈,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