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了?”
这一次见面,仍然是在黑阁;季蕴心亲自派车,把元学谦接到的黑阁来, 元学谦一进办公室,季蕴心立刻从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中辨别出了一些其他的信息,问道。
元学谦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季蕴心观察着他的神色,比起前几次见面明显的怨怼,这次小孩的精神好了许多:“挨了打,还这么有精神,看来你跟坎渊相处得不错。”
元学谦抿唇:“他……他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季蕴心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脸上的一丝为难,追问道:“哪方面?”
元学谦摇了摇头:“我说不清,就是一种感觉。”
季蕴心笑了笑,不再纠缠,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几个文件袋来:“那先说我的事。这是黑阁这些年来的手账,记录了每位会员的真实姓名、照片等个人信息。在黑阁创始之初,我们都没有想到它能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因此全部采用的手工台账。你是学计算机的,能帮我想办法用软件转化成电脑文档吗?因为如果全部手工打字,太麻烦了。”
元学谦点点头:“在市面上有一些识别软件,可以将手写稿识别为文字印刷体,我去找一下来处理。”
季蕴心说道:“我不放心。如果要从市面上购买现成的软件,我担心后台会有记录。而这份记录如果流传出去,可能会造成很严重的影响。”
他顿了顿,语气更严肃了些:“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性趣被知道的无论是调教师还是奴隶。最初,北庐的圈子大家都用真实信息。后来,出现了一位女性调教师,我和你提过,就是安娜,她戴面具、用化名,甚至还戴了变声器。人们发现有一层隐藏是很好的保护,于是慢慢地,圈子就形成了戴面具和用假名的传统。黑阁,也是如此,黑阁里的会员都使用圈名、佩戴面具。因此,这本底稿不能外传,我只希望交给我信任的人来处理。”
元学谦也笑了:“那我是不是该很庆幸,被你信任?”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更何况你现在还是坎渊的徒弟,算起来,是自家人了。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季蕴心慢条斯理地说道,“北庐的圈子素来有调教新人的传统,我、珞凇以及圈内几乎所有的调教师,我们都带过学生,唯独坎渊没有。我本以为,他不会收人。没想到,他遇到了你。”
元学谦问道:“为什么他不会收人?”
季蕴心说道:“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黑阁的时候,我对你说过,钟坎渊几乎是唯一一个,以自己真实样貌、姓名和身份出现在会所里的人?”
元学谦点点头,他记得这句话。
“我和珞凇,是注定要成为老师的人,但坎渊之所以执鞭,可能是仅仅是因为,他有两个调教师挚友,”季蕴心顿了顿,又补充道,“当你在战壕里匍匐前进的时候,泥土才是最好的伪装。”
这是季蕴心第二次提这句话了。
“或者我可以说得更明白一些。虽然北庐的圈子比起当年已经发展了许多,但无论是调教师还是奴隶,仍然是不被主流社会所接纳,许多人在圈子里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和样貌是为了保护自己,但对坎渊而言,暴露才是最好的保护,”季蕴心挑眉,“想不想知道,你师父的过去?”
第六十二章 所谓调教师(2)
季蕴心泡上一壶茶,他在茶叶的品位上与钟坎渊高度相似,同样酷爱苏国本土的茶叶品种云顶乌龙。青茶的甘冽清香、爽朗锐利。
季蕴心一边把烧水壶里刚烧开的第一滚沸水烫壶洗茶而后泡上茶叶,一边说道:“若是真讲究茶道的人,第一滚沸水不该用来泡茶。泡茶的水,也不该用这种商业化的烧水壶,而是当用老铁壶煮水,云顶乌龙茶叶质地浑厚,应当在第三滚沸水时取水烹茶。不过我平时不太讲究这些,只有朋友来了,才会摆弄茶具。珞小凇比较讲究,你若是去他家,他有整套的茶器。”
元学谦身后有伤,因此垫了软垫坐在季蕴心的对面,在等待第一泡茶叶舒展开的时候,季蕴心抬头问他:“其实你有没有思考过,我、坎渊和珞凇,虽然是朋友,但我们实际并不隶属于同一个社会阶层?”
季蕴心说完,敏锐地捕捉到了元学谦的微一皱眉,于是解释道:“从小到大,我们阅读的书籍都教育我们,人生而平等,不能给人分三六九等。可人和人之间,怎么会一样呢?你所处的阶层,决定了你的起点,在很大程度上,亦决定了你的终点。我知道你听了这话一定会感到不舒服,但这就是现实。”
元学谦反问:“非要这么现实吗?”
季蕴心把茶叶倒了两杯出来,推给他其中一杯:“在我的字典里,‘现实’不是一个贬义词,但我知道,在你这句话里面,它是。”
元学谦语气有些急促:“我今天会来黑阁,不是因为你是什么身份、地位,也不是因为你有多少钱,而是因为我”
“我知道,我说过,我们是朋友,”季蕴心安抚完这句,快速沉下脸,几乎是第一次摆出一副严厉的架子说道,“收起你那敏感的自尊心!”
他说完又很快放缓了颜色,抬起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抱歉,我太严厉了。但如果你不理解社会阶层,你永远无法理解钟坎渊。”
“没事。”
元学谦有些讪讪的。
季蕴心换了话题,说道:“坎渊母亲是北庐人,他父亲的老家,离你家乡挺近的,在桂巾镇,广肃省道山市东北部的桂巾镇。”
什么!
元学谦一惊。
桂巾镇离鹤台镇很近,怪不得,他上次按照家乡鹤台镇的鸡蛋水做法做给钟坎渊吃,他会说他母亲从小也这么做。而在他问他“阿姨是桂巾人吗”的时候,又不置可否。
原来,不是母亲,是父亲。
因这一点家乡关系,他无形之中,对那个人又添了几分好感。
“要讲坎渊的事,首先得从他父亲说起,”季蕴心侃侃而谈,“桂巾镇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家里兄弟三个,老大叫钟至荣。钟至荣从小在自家地里种田、放牛,混了个高中文凭就去当兵。他身材偏瘦,皮肤黝黑,其貌不扬,他所有的西装也必须定制,否则袖子永远长一截、肩膀宽一码,看起来像是借了别人的衣服穿。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手创办了苏国最大的地产集团席荣集团。”
季蕴心看着元学谦的神色,问道:“你好像很吃惊,怎么,你没有向坎渊问过吗?”
元学谦摇了摇头:“随意打探别人的私事,不太好吧。”
季蕴心笑了:“你跟你师父,有什么不好的?钟至荣小时候家境困难,二十来岁的时候他跟着几个兄弟从镇上去市里打工,在一所大学当保安。一次偶然的机会,钟至荣救下了一个独自冲进马路、差点被车撞上的孩子。那个孩子当时由他的姑姑带着,一个没看住才跑上了马路,差点酿成大祸。孩子的姑姑正是学校的一位女学生,袁崇婕。”
“袁崇婕,是当时道山市镜城区区委书记袁昌泽的独女。她自幼成长于严格的家教体系里,从小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立刻被钟至荣的风趣幽默打动了,钟至荣给她绘声绘色地讲他夏天在溪水里泡西瓜吃,讲村里的神婆如何作法,讲他在放牛的时候捡了只小野兔回来把它训练得像小狗一样听话,他描绘的那些乡野生活是袁崇婕从未经历过的。很快,两个人开始谈恋爱。”
“袁家和钟家,家庭悬殊,袁昌泽一开始坚决不同意,可他拗不过自家女儿对真爱的执着,再后来,他们结了婚。
钟至荣算是入赘进的袁家,因此袁昌泽要求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必须姓‘袁’。袁崇婕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取名‘袁德衷’。两年后,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这才进了钟家的族谱,取名‘钟习薇’。袁崇婕生完小女儿后,身体一直不好,因此再没有生育。”
“婚后,钟至荣在岳父的帮衬下拿到了镜城区的一块土地,跟着自己一帮做建筑施工的兄弟们开始了第一个楼盘进行开发,掘到第一桶金。此后成立了房地产集团,生意越做越大。钟至荣的家乡是一个很看重男丁传宗接代的小镇,他又是长子,因此他一直很遗憾没能有一个跟自己姓的儿子。袁崇婕是千金大小姐,而钟至荣在与她结婚前,只不过是一名大学保安,因为家境悬殊,钟至荣在袁家并不受待见。即使是后来,他的第一个地产楼盘大卖,袁家人也仍然十分看不起这位新姑爷,认为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仰仗袁家的势力。钟至荣在袁家的生活,一直谨慎小心。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观看了来道山市办全国巡演的苏国民族歌舞团的演出,认识了其中的首席舞者柳荟。”
“柳荟不同于千金小姐袁崇婕,她对钟至荣,有着一股天然的仰慕。如果说,钟至荣是那个懂袁崇婕的人,那柳荟,就是懂钟至荣的人。他们两个人迅速陷入热恋。柳荟很快怀了孕,并且诞下一名男婴。钟至荣当时高兴坏了,那可是他钟家的第一个儿子。不过因为柳荟并非正室,那个孩子不能像钟习薇一样入族谱的“习”字辈。钟至荣这个人很有意思,他跟族中老人说,族规只规定非正室的孩子不能为家谱中我的儿子,却没有对隔辈有规定,于是给他入了下一辈,‘坎’字辈。”
季蕴心看着元学谦正色道:“你猜到了吧,这个婴儿,就是钟坎渊。”
元学谦点头,问道:“所以后来……我师父的妈妈成为了钟至荣的第二任妻子?”
季蕴心思索片刻:“这个问题要这么看,钟家的男人都很有意思,既滥情又专一,坎渊如此,他爸也是这样。一直到袁崇婕病逝,钟至荣都没有离婚,可随着席荣集团越做越大,钟至荣又有过一些新的情人,据说也有过私生子,但是他从未将其中任何一个孩子记入家谱,对于那些后来者,他只给了他们足够多的钱,供他们衣食无忧。习薇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消沉,因为她的父亲在一次争吵中,脱口而出,他一生挚爱只有柳荟。习薇问钟至荣,那母亲呢?钟至荣说,我遇见你母亲的时候一穷二白,哪有资格谈论爱情。”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本来以为坎渊不会收人,就是因为,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想先立业、后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