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不肯退，因为他总觉得，干律师这一行不仅要对得起委托人，更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不是只要给钱，谁的活都可以接的；他要求一个真相。

律师都能言善辩，因此每家大所都有为了撞案专门成立的协调部门，由所里有威望的大律师甚至高级合伙人担任成员，对案件归属进行裁定。曹彬裁输了，他于是把原告方介绍给了自己的朋友，让朋友帮忙受理。

最后原告胜诉，胜诉的第二天，那位前辈一纸，告他吃里扒外，帮着对家打御天祥律所的名声，曹彬被停职调查；因为同行介绍案子纯属个人友情，实在称不上损害公司利益，最终查来查去倒是没调查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从此以后，他与前辈结下怨，处处被针对对待。

曹彬百般无奈之下，找到了钟坎渊，想通过他进行协调。

说来也巧，曹彬也是黑阁的会员，倾向也是调教师，因为钟坎渊不戴面具的习惯认识的钟坎渊，却碍于彼此倾向相同，从未想过结交对方。

曹彬约了钟坎渊在奕盛见面，说明来意以后，钟坎渊只问了他一句话：你在黑阁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曹彬从椅子上站起来，很客气地鞠躬道歉：钟总，抱歉，过去是我不对。

钟坎渊又回他一句：求我帮忙，连声“渊哥”也不叫，你好大的架子。

曹彬站得冷汗都要掉下来，心道他哪里是架子大，他是不敢随便攀亲带故，他与钟坎渊未有交集，如今有事相求就称兄道弟，这算什么？

钟坎渊手一指：要站别在我眼前晃。墙角立着去，面壁。

曹彬乖乖地去面壁，从上午一直站到下午，连根手指头都没动过，冷汗落了一地，临下班的时候，钟坎渊才叫他过来，扔给他一句：回去写份检讨交给我。

曹彬面露难色：渊哥，我是调教师，以前从没写过检讨……

钟坎渊头也不抬：两份。

最后，当然，曹彬乖乖地交了两份检讨上去，全文手写，内容不重，一份关于他对本次撞案事件的深刻认识，一份关于他多年来不敬渊哥的沉痛思过。

再然后，御天祥律所的内部审计部接到匿名举报，举报那位前辈收受贿赂、制造伪证，材料翔实、证据充足，一举将人拿下。

这些年来，钟坎渊和曹彬的关系不远也不近，他们大概是训诫关系的另一种存在方式，这种关系比师徒远得多，因此也更普适、更平等。

无论远近，训诫者与被训诫者都应当是互相承载的关系。

我给予你保护，你给予我尊重；你需要我的指点，我也需要你的帮助。

钟坎渊和曹彬没什么业务上的交集，钟坎渊亦从未给过他任何为人处世方面的教诲，甚至有几次，当钟坎渊在投资上遇到法律专业问题且不在秦子良的专业领域的时候，他还去问过曹彬的意见。他们偶尔会相邀一起聚会吃饭，偶尔在黑阁里碰到，曹彬还会摘下面具，不管他手边是否带着奴隶，他都会立正站好，毕恭毕敬地微微鞠躬，尊他一声“渊哥”。

按理说，律师这个行业需要与诸多政府机关搞好关系，不该轻易掺和稽查局与企业的“私人恩怨”，可如今，曹彬坐在主位看着对面的两位，眼里毫无惧色。

钟坎渊曾经不问缘由地保护过他，现在，轮到他保护那个人了。

第四十六章 先兵后礼（2）

吕毅，作为稽查二分局的稽查科主任，素来都是别人求着他通融，因此未把企业单位放在眼里，就是此时此刻对着两位律师，态度也颇为傲慢，他擎着审视的目光问道：“苏诚是什么律所？新成立的吗？”

他这样问，颇有几分新成立的律所、后台浅，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架势事实上，他也的确这样想的。

曹彬的态度倒是彬彬有礼：“苏诚成立三年了，整个团队是从御天祥律所出来的。”

吕毅闻言说道：“御天祥我们熟啊，你们那个柏乃毅，上周还来局里求我们帮忙协调事，请我们吃饭，喝了一顿大酒。”

柏乃毅，与丘赫一样，也是御天祥律所的高级合伙人之一。

曹彬微微一笑：“毅哥就是谦逊，他毕竟是我们律政界的前辈，礼贤下士嘛，可以理解。不过毅哥的谦逊不仅针对士族，就是对着罪恶滔天的死囚犯，他也照样客客气气地给人家买一份盒饭，认真调查做笔录，这就是老哥的风骨。”

钟坎渊在心里无声地笑了一下，律师的嘴多毒啊，看起来文质彬彬，其实杀人不见血，他仿佛看到了初次见面时，这小子梗着脖子在他面前扯什么“我以前从没写过检讨”的样子。

他微微勾起嘴角，当初喂过的小狼崽子长大了，爪子好利。

吕毅被他呛了一句，下巴一扬：“让你们准备的资料呢？拿来吧。早提供，早结束。”

曹彬扬了扬眉毛，不接话。

江璐微笑着打开文件夹，拿出一张A4打印纸，把文件夹一翻转递过去：“吕主任，我想跟您确认一下，您这次要求光斑提供的资料是文件上这些吗？”

吕毅就浅浅瞄了一眼，不耐烦地说道：“是啊， 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小常没跟你们讲吗？”

“好的，谢谢您，”江璐把文件夹收回来，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那能否请您提供一下立案和调查手续，我们留档备查。”

吕毅一句话呛回去：“查什么查？我查你还是你查我啊？！”

江璐还是挂着微笑，说出来的话可一点都不温柔，她如连珠炮一般语速极快却清晰响亮地说道：“根据《苏吴税收行政处罚法》第五十三条规定，税务稽查机关经群众检举、并案调查等原因，可依法对企业的各项税务申报资料进行协查。其中，协查又分为协助调查和立案侦查两种，稽查局可在任何情况下要求企业协助调查，要求企业提供包括历年纳税明细、企业财务报表等资料；但吕主任，本次你们要求光斑提供的资料清单里，包括光斑每笔业务的原始合同、发票、公司账户银行流水明细等，显然已经超出了协助调查的范围，属于立案侦查阶段才可以要求提供的资料。而根据《苏吴税收征收管理法》第六十四条第二款，稽查机关对企业进行立案侦查的，企业有权要求稽查部门提供相关立案文件和手续。所以吕主任，我建议您在调查案子的时候注意措辞，不要使用‘我查你还是你查我’这种情绪化的语句。”

江璐这一长串说下来，竟连一个插话的空当都不给对方留，吕毅几次想开口都没找到机会，活活把吕毅一口气憋在腹中，他当即脸沉了下来，架子摆起来，语气也严厉极了：“跟我拽法律？这个事，压了两个星期是给你们面子！小姑娘你想清楚，税务上的事，闹大了可不是罚款能了的，那是要坐牢的，你懂不懂？！”

曹彬把话头接了回去，态度友善，话语硬朗：“理解，吕主任，大家都是打工混饭吃的，都不容易，不过吕主任，稽查局来我们光斑都查了两个星期了，有什么问题，还请您明示。有问题，我们一定配合改正。”

当然，在座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查了两个星期，连一个问题丁都没查出来。

吕毅反应快，这时候决不能手软，立刻拍桌子大声斥道：“什么问题，你说什么问题？你自己问小常，你们的问题多了去了！”

曹彬心道：行啊，问就问，那常腾还不是我们的人吗？

他眉毛一扬，转头问道：“小常，咱们光斑是什么问题，劳烦吕主任一趟趟地往复兴门跑啊？”

常腾接了他一个眼神，立刻会意，故意吞吞吐吐地装傻道：“我也不知道，吕主任查两周了，也没给我们出过反馈。我……我也不敢问。”

曹彬转回来，一副无奈的样子：“吕主任，您看，光斑这都是年轻小伙子，不懂规矩啊！”

曹彬说到这儿话锋一转，语调玩味：“二分局办事，向来是最讲规矩的。前些年还听说一分局有稽查科主任明码标价，拿钱就给办事，常有些用心不良的企业老板为了整垮竞争对手，给稽查科塞钱，让他们去竞争对手公司查个底朝天。要我说，好歹公务员也算人民公仆，为利脏心、蓄意整人，也太掉价了，您说是不是？”

吕毅的脸色不太好看。

在座的都心知肚明，无风不起浪，稽查局像疯狗一样死咬着光斑不放，必是无利不起早，背后必有人指使。可谁也没想到，曹彬竟敢指桑骂槐，把背后的龌龊事儿都摊到桌面上讲。

讲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