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元学谦一路从村镇到市区,从市区到省城,再从省城到首都,一步一步全凭他个人努力改变了自己的一生。在庐大上学期间,他同时做了两份家教兼职,还有创业项目,自己给自己攒学费和生活费。他从未想过要依靠谁,因为在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无人可依、无人可靠。
他曾经以为没有什么挫折能够击败他,可他所有的骨气,在认识钟坎渊的这短短时间里,尽数被挫成灰烬。
好在,他习惯了忍耐,忍耐家庭条件的贫穷,忍耐父母的坏脾气,忍耐只能自己保护自己的孤独 一如他现在,拼尽全力忍耐着他的师父。
元学谦双手平举,高高地把板子举过头顶:“刚才……是弟子不懂事,请您责罚。”
他其实想自称“小元”的,他想用一个“小”字开头的谦称来表达足够的尊敬和顺服,可话临到了嘴边,他脑子里忽然搜索过去的无数次记忆,印象里,那人竟是从没叫过他一声“小元”,怒极时一句“元学谦”,平日里从来也没有亲昵的称呼;倒是蕴心哥和凇哥,都很亲近地喊他“小元”。
这样一想,元学谦本就勉强平静下来的心绪,又难过起来。
第一次,元学谦开始计较:他大概不太喜欢他。
那人明说过“我没有看不起你”,可“没有看不起”和“看重”是两个概念,若是真的看重,又怎么会忍心扔他一个人在外面十几天不闻不问;若是真的看重,又怎么会连一句亲昵的称呼也不肯叫;若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子看待,又怎么会用那些过分的刑责来惩戒他?!
偏偏这时候,钟坎渊冷哼:“我很喜欢罚你吗?”
元学谦咬唇,不敢接这句话,一颗心沉得更低,却高高举着板子没动恭敬地,耗着。钟坎渊自然不会搭理他,自顾自地翻看着电脑里的文件。
他这一举,竟是举了近一个小时。高举是件很累的事,元学谦没有任何被罚体能的经验,于是他从第三十分钟开始,手臂就抖个不停,可他硬是咬牙挺着,把两条手臂举得高高的,好似唯恐板子低过头顶怠慢了家法。
钟坎渊忽然说道:“出去。”
元学谦没有动,钟坎渊的语气太过冷淡,他分不清他此刻叫他出去,是真心还是试探,他于是喊了一声:“师父。”
钟坎渊眼皮都不抬,冷淡地丢过去一句话:“你晃着,很碍眼。”
元学谦情不自禁地咬了一下唇。
碍眼,这是一个主观情绪很强烈的词语,不是一种客观描述,相反,带着叙述者浓重的感情色彩。
您就那么不待见我吗?
元学谦一颗心被反反复复地针扎,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被一次次打碎,他反而把姿态压得更低,他跪得直直的,拖着酸麻的手臂把板子更举高了些,虔诚又卑微:“师父受累。”
钟坎渊冷脸站起来。
元学谦刚洗干净的脸上又爬满了冷汗,神经却异常清醒,此刻很是敏锐地抬起头,一双杏眼透着疲惫,却仍在闪闪发亮:“师父要拿什么?”
钟坎渊没理他,径直走出了书房的门。
第四十四章 上位者(3)
钟坎渊走出去后,元学谦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胳膊,他身后厚厚的伤连累他两条腿跪得僵住,却还是端着板子,一步步膝行出去,挪到了书房门口跪着,仍是直直地跪着,硬撑着僵硬的手臂高举板子过头顶,标准的请罚姿势。
其实,从没人教过他这些,没人教过他惩戒时的规矩,要怎么请、怎么候、怎么谢;元学谦也就是看了几本书,加上自己琢磨,总结出的这套规矩。
他琢磨着这其中的尺度与边界,很努力地想让自己跟上对方的步调。
猜心是很累的一件事。这并非全然是因为,人类对于猜心这项活动的水平高低、擅长与否,而且因为,人心这种东西实在古怪,每每觉得看透了对方的本质,却总在下一秒被毫不留情地打脸。
元学谦也不知道,他现在和钟坎渊的这种行为,算什么?
算是冷战吗?可哪儿有师父跟弟子冷战的。
算是放置惩戒吗?可这放置的时间,会不会太长了?上一次那人跟他说“所有事都要我明示,那你长着脑子还有什么用”,然后叫他滚出去,次日便离开北庐,数日杳无音讯;他那时候就努力地想,而没想明白;如今又见面,却仍是一场无边无际的冷漠。
元学谦闭上眼睛,强迫让自己抛下所有负面情绪,好似沉浸进一汪清澈透凉的海水里,在脑海里把自见面以来,钟坎渊说的每一句话一遍遍地放映。
一遍想不明白,就来第二遍。
第二遍还是想不明白,就来第三遍。
就在这时候,钟坎渊端了一杯冰水从厨房出来,元学谦忽地就莫名其妙地在生理和心理无尽的痛苦折磨中感受到了一丝甜明。
他猜对了。
那人果然是有事要做。
钟坎渊自然也看见了他挪到书房门口跪着,可也就远远立在厨房门口施舍了一个眼神。
他喝完水,淡淡说一句:“起来吧。我要出门了。”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水杯,往卧室走,经过元学谦身边的时候脚步一顿,又飘下去一句:“板子擦干净,收起来。”
也就在同一个瞬间,元学谦脑子里忽地闪过一道光芒,他急迫地开口解释:“我没有想要就业!我只是想多参加一些宣讲会,锻炼自己的视野。”
钟坎渊的脚步终于停下,他转过头,肯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开始找工作的?”
元学谦连忙答道:“十月中旬,第一批宣讲会开始。”
钟坎渊又问:“接到录取通知了吗?”
“没有,还都在面试和笔试的过程中。”
“准备读研吗?”
“不准备,”元学谦说完这句,生怕自己这短短三个字说得过于简略,显得狂傲,特地恭敬地补上一句,“我想尽快工作,想尽快经济独立,我不想总是向家里要生活费。”
我不想,每个月要生活费的时候都得看家里的脸色;我想,摆脱受制于人的生活。
“你很缺钱吗?”
大概是这个问题太突然,元学谦完全愣住,竟忘了答话。
而钟坎渊,破天荒地没有计较他的礼节,反而追问道:“你每个月生活费多少?”
元学谦老老实实地答道:“五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