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坎渊家的工具柜,每一样工具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珞凇挑了一根藤条出来,捏在手里。

见他亲自拿了藤条,秦子良的脸,刷地白了:“凇哥,这……”

他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卡在喉咙里,硬生生吞了下去。

“我错了。”

秦子良垂着脑袋。

他不是谁的弟子,也没人要求他跪过,因此,只是垂手立着。

珞凇擎了藤条走过来。

“不行,这“秦子良的声音急促起来,“这使不得……”

秦子良轻咬嘴唇:“如果凇哥因为我破了戒,那我……我罪该万死。”

三年了,珞凇没在任何场合跟任何人动过手,这是他守着的戒律。

钟坎渊洗净手进了屋,正巧听见这一句,他自然,也看见了珞凇手上的藤条。他却像没看见似的,径直走向柜子,拉开抽屉,只见抽屉里是整整齐齐一排不同材质的木棍,比成人小臂略长、比拇指略粗,按颜色的深浅有规律地整齐排列在凹槽里。这一套棍子是由季蕴心送给钟坎渊的,是他亲自定制的,他特地在棍尖用特殊染料刻了一个“渊”字,见血现字。

传瑞喜欢开发新的调教工具,他专门联系着做木艺和皮具的朋友,用来定制各种工具,他给每一种工具起了名字,比如这一套,他便给它们起名为“腓棍”,意为如小腿腓骨一样长短的棍子。这个名字受到了珞凇的嫌弃,嫌弃他起名的方法过于直白粗鄙。珞凇给它改了个字,把“腓”字改为“棑”字。

珞凇调侃,我还给你留了右边半个字。

传瑞不乐意了,你这把我的读音都给改了。

珞凇笑道,你看你这一排棍子,可不就是“排”棍。

但无论如何,钟坎渊都统一称呼一切木质长条形的工具为“棍子”,最多区分个长短,分为长棍和短棍。

钟坎渊从那一排棍子里,挑了硬度居第三的一根起来,再拿起一旁握把来。握把如剑柄,通体黝黑,缠着防滑的软线,上有一块突出的护手如剑格,暗红色带些弯曲的弧度,据传瑞说,这块是用来接血的,防止鲜血顺着棍身浸到握把里。

那棍子的底端有一个小洞,正巧可以插进握把的旋钉。钟坎渊背对着那两人,不紧不慢地把棍身旋到握把上去。

珞凇的藤条轻扫秦子良的小腿:“立踵。”

秦子良脸一红,踮起脚来,珞凇抬手就把藤条搁在他后颈要他顶着。秦子良体型偏瘦,因此他低头的时候,颈后的隆椎自然凸起,正巧托着那根藤条。可他要想托稳了,须得一直低着头,不能把头抬起来。

秦子良的脸色更红:原来是他会错意了。

钟坎渊的棍子恰巧这时也装好了,他却并不把棍子拿过来,轻轻搭在一旁,只身又出了书房门。

第三十一章 候汤

钟坎渊走到茶室,在茶台旁边烧上水,他烫好了壶,撕开一包云顶乌龙倒入紫砂壶中。

在茶叶方面,苏国本土盛产绿茶,乌龙茶只有少数几个产地,大部分由中国进口。苏国本土最负盛名的乌龙茶当属云顶山海拔一千八百米上下的茶区出产的云顶乌龙,传言是有苏国商人云游中国时,将武夷岩茶的茶苗带到了苏国,在云顶山上培育出来的独特品种。因此,云顶乌龙不仅具有岩茶浓郁辛芳的香气,又具有高山茶独有的浓郁回甘,较之温润的岩茶,锐气更重些。

钟坎渊平时喝绿茶和咖啡居多,乌龙喝得极少,多是用于招待客人,比如珞凇。

第一泡刚泡上,还没来得及换水,珞凇便也进了茶室,他甫一进去便说道:“怎么不泡中国茶?”

他只微微嗅到一丝茶香,便判断出了茶叶的种类。

钟坎渊抬眼,语带讽刺:“怎么,你还想喝到明天早上?”

他说着却扬手就把刚泡好的茶尽数倒了,拉开抽屉拿出一包中国的肉桂往桌上一甩:“你自己来。”

钟坎渊家的茶室兼有会客室的作用,因此,自茶室门进来中央偏右的位置便是一张竖着的胡桃木茶桌,配有相对的两把单人椅和一张稍宽大的主人椅,在茶桌两头是两张小茶凳。单人椅四四方方,椅背的线条极为简洁,只有七根竖着的细条,椅背上放着一个松软的素色靠垫,椅面则是墨绿色的皮质椅面。茶桌的大板由一块整木雕成,上无一颗钉子、一处拼接,大板之上铺着一块浅灰的桌旗,再往上,才是整块的乌金石茶盘。茶具并非整套,那茶壶是单独的,看上去其貌不扬,实际却是用老段泥手工烧制、仿中国明清时期具轮珠造型的紫砂壶,细细去看,能看到极好的颗粒质感和层次感;其余承杯海垫则是一整套,外为黑铁釉、内为高温白釉。

这样一套茶具,泡苏国独有的云顶乌龙茶,蜜黄透绿的茶色荡漾在乳白的内釉之中,是极好看的。

钟坎渊从主人位上站起来,直接做了甩手掌柜,坐到客人位上去。

“糟蹋。”

珞凇淡淡吐出这一句,便坐到主位上去,烧上水,重新开始洗壶、温壶。珞凇常年修习书法,十指修长,是极适合摆弄茶具的。他心性极静,有极好的耐性能让沸水缓缓地灌满整个紫砂壶再溢出,滚烫的流水自紫砂壶的外壁不断淌下,直到整个壶都浸透了沸水的温度和湿度才撕开茶叶泡进去。

落地窗外,就是奔腾的庐滨江,钟坎渊静静地看着珞凇把整个泡茶的过程无限地拖长,好像天地空气也跟着凝固下来,天地之间只剩这一茶室二个人。

骤然,一声轻轻的啪嗒声打断了这股宁静,是书房里的藤条,掉到了地上。

书房和茶室均为关门,因此这一声,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可茶室里的两个人却毫不动容,珞凇手上动作不停,捏着茶海倒上一小杯,他亲自端着小杯举到钟坎渊面前:“闻闻看?”

“不错。”

钟坎渊说道。

“比你泡得好吧,”珞凇把茶杯放到茶盘上,推过去,“茶叶是有灵性的。尽了心,才有好茶。你把它当成高碎去泡制,便是最好的香片,也被糟蹋成了茶叶土。”

他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钟坎渊的神色骤然冷下去:“可你别忘了,我这不是香片。”

珞凇幽幽道:“那么多好茶,你偏偏只爱云顶。”

他说完这一句,却是话锋一转,挑明了:“当初你入圈的时候,没有收徒。后来古旸来了,我看你喜欢他喜欢得紧,却也未动过正经收弟子的心思。我想着,你是在等着入主钟家。三年前你对我说过,你可以不是钟家的儿子,但你母亲,必须是钟至荣的合法妻子。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在等,在等自己前途卜定,再许他人未来。”

钟坎渊微微勾了嘴角,珞凇永远那么了解他,不过“我没那么教条。遇到合适的,就动手了。”

“你就那么确定他是合适的人?”

钟坎渊把先前珞凇倒的那一杯茶倒掉,重新给自己斟上一杯,饮尽,说道:“我看到的,都是我喜欢的。”

通常情况下,思想的深度和决策的力度无法并存,所谓“房谋杜断”,一个思考问题极为全面的人往往寡断,必要与一个决断力狠厉的人合作。但钟坎渊,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总是想很多、想很深,可真到下手那一刻,从来又快又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