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琳琅本想扶着小姐、和她一起追着病床而去的,却在触及小阁下的目光后,默默坐回了椅子上。
边锦再次来到顾双习面前,拿出对待小孩的十二分的耐心,蹲下身去、主动与她保持平视。顾双习的视线仍然落在地面上,只是仿佛刻意地避开了边锦的皮鞋尖和影子,试图伪装出不闻不问的冷漠态度。
“嫂嫂,这下你满意了吧?你把我哥乃至我们的生活搅得人仰马翻,所有人都要为了你的一时意气而忙得团团转这幅场景就是你想要的吗?”
边锦顿了顿,渐渐觉得自己莫名,干嘛和她说这些?她和边察之间的那些事,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局,真要论出个一二三,也该是他们俩自个儿去谈,哪里轮得到边锦这个外人。他便住了嘴,暗地里怪自己多事。
想了想又说:“走吧,嫂嫂,坐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你要爱坐着,就换到我哥病房里去坐着。那里有吃有喝的、有空调有热水的,不至于亏待了你这副千金之躯。”
只他实在秉性难移,忍不住嘴碎:“听都队长说你怀孕了,那更得挪窝了,毕竟你肚子里怀着的可是咱们帝国的天下啊。”
话音落地,边锦颇为满意地看见,顾双习的面色似乎又苍白了一分。
明明受害者是边察,她这位凶手却好似受伤更重,整个人弱柳扶风、形容憔悴,须得有琳琅搀扶,才不至于立即滑倒到地上去。边锦认为,这不太像演的,转头拨了个电话,让姜疏音一起来搀着她。
姜医生参与了方才的抢救,但不算主力,只是作为曾负责过皇帝的主治医师、提供了一些参考意见。一见到顾双习,姜疏音先同安琳琅一起搀住她,苦口婆心地劝:“您如今是孕妇,还处于孕早期,正是胎象最不稳的时候,这时更要爱护自己、避免出现太大的情绪波动。走吧,我们带您去洗个热水澡,再换身衣服、吃点东西,您会感觉好一点的。”
顾双习双唇一阵蠕动,边锦预警她不会说什么好话,赶紧拔高声量:“姜医生说得对,咱就得听医生的话。走吧嫂嫂,按姜医生说的做,等你平静下来,我哥差不多也该醒了,到时候你们再好好谈谈。”
紧跟着嘱咐道:“姜医生、安小姐,麻烦你们千万看管好嫂嫂。她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恐怕不好跟我哥交差呀。”
姜疏音和安琳琅一左一右,不似陪同、更似钳制,架着顾双习往边察病房的方向走。她像已然认清形势、接近心死,所有反抗念想皆被掐灭,乖顺地任由她们揉圆搓扁、安静等待刑罚降临;或者说于她而言,最为深重的刑罚已经到来:她怀上了边察的孩子、还即将同他共度余生。
0093 第九十三章 瘢痕
姜疏音和安琳琅果然按照边锦的吩咐,寸步不离地跟在顾双习身边,从洗澡到吃饭,皆由她们一手操办。
边察住的豪华套间病房,不仅有供病人养病的卧室,还有陪床人员、护工的卧室,以及设在病房外的会客室。顾双习洗澡,用的便是陪床人员的卧室里的洗手间。
在淅沥的水声中、在轰隆的吹风声中,顾双习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不如说她本来就冷静得出奇,一直都清晰地知道她在做什么、她要做什么。
过去的两个小时里,先是她刺伤了边察,然后文阑和都柏德将边察送到了医院,之后边锦出现、边察被推出抢救室。现在她正坐在卧床上,安琳琅沉默地帮她吹着头发。边察就睡在一墙之隔的病床上,随时都可能醒过来。
后悔吗?顾双习并不后悔挥出那一刀,只遗憾她没能伤到更为要害之处:为什么边察没就此死掉?
只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还是不要死掉吧。毕竟她已有身孕,边察去世以后,皇位必然会落在她的孩子身上。届时,其她人对她的看管会愈发严厉,光是想象一下那样的未来,她便感到好可怕、不想要,因此边察最好还是活着。
至少他有求于她,并且因这份“求”,而愿意迁就她:在他的限定范围里。
所以,她如今怎样看待那一刀呢?明明是刚发生不久的事,她回忆起来,却觉得那些画面像裹了一重雾蒙蒙的滤镜,许多细枝末节都没法再看清。
只记得边察的血淌到她手上、坠在她身上,他昏倒以前,用他的血给她又画了一枚戒指。
但那些液体,虽然来源于人体、颜色预示着不祥,可依然被热水与沐浴露清洗得干干净净,而今她身上再无一丝血迹。边察是想用血给她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甚至阴影吗?可惜她的内心无波无澜,不为他迸流出的鲜血而受到任何触动。
那都是他应得的。她只会觉得她刺得不够深、不够重,那柄匕首限制了她的发挥。
她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一刀能改变什么。边察向来软硬不吃,犹如一条从未经历过社会化训练的獒犬,一旦认定目标,便会死死咬住不放。即便被打到皮开肉绽、四肢尽断,也绝不会松开牙关。
他像感觉不到疼痛,又像从这份皮肉之痛中汲取力量与快感,蔓生出更为可怖的执念,再曲解、误会成“爱”。
反正他们都不可能如愿,那就索性把这段关系变得更加扭曲、更加恐怖吧。即便是要下地狱,那也要是同彼此纠缠着、无法分离地奔赴向热烫汤池,融化在热油中时,也是紧紧相连着的。
那她又何必再作无用功?说到底,在无法改变结局的前提下,她最想要的还是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儿。
结婚也好、生子也好,现实既已铸成,她又无从破局,那就尽量去享受。苦中作乐,亦颇有一番意趣:如非身不由己,谁又甘愿吃苦。
吹干头发,顾双习吃了点儿东西,接着便开始犯困。她自己也觉得惊讶:伤害边察,并没给她留下任何负面影响。没有不安、焦虑、恐惧和负罪感,她的道德观如此崭新、完整,边察的血没能在它表面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也许在这段关系中,她也被边察同化、变成了同他相似的异类,她的血也冷得不可思议。
但幸好,“冷血”只对边察生效。对除他以外的人,她仍有丰盛的共情力与同理心,竭尽所能地感受他们的情绪。
她顺应困意,伏在床上睡了会儿,又在姜医生的强烈建议下,换成了侧睡。这一觉到底没能睡得安稳、踏实,半梦半醒间,顾双习不断地听见噪音,她渐渐感到烦躁,用被子捂住耳朵,又被琳琅用温柔而不失强势的力道拨开。
安琳琅和姜疏音在床边,用极低的气音交流,像正在争执、要不要把小姐叫起来,最终她们什么都没做,顾双习得以小憩片刻。再次睁眼时,意识尚未清明,便听见琳琅低声道:“……小姐,阁下醒了,他要见您。”
顾双习沉默一瞬,把“病人应该多休息”这句话咽回去,起身披上外套。她本觉得只是一次普通见面,就像之前他们见过的无数次,可安琳琅和姜疏音全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顾双习不自觉也稍稍提起点儿心。
当她走出房门、在会客室里见到边锦,他倒还笑靥如花,领着她进去病房。
一面开门,边锦一面说:“我哥一醒就说要见你,可听说你在睡觉,又立刻叫我们别叫醒你,让你好好睡一会儿……他对你可真上心,我都有点儿嫉妒了。”当然是开玩笑的,谁想要皇帝的关心?那几乎等同于危险信号。
等他们真的进到病房,边锦就不再说话了,光是把顾双习带至病床边,便退了出去。房门无声关合,病房里终于只剩下顾双习和边察。
打从进门开始,她便没有把视线放在病床、以及床上那人身上。她看房内装潢、看桌上鲜花,连床头灯都被她看了又看,像要把灯罩上的花纹全都记在脑海里。直到边察轻声唤她的名字,她才如梦方醒般地、把目光挪到了他身上。
他脸色苍白、神情疲惫,望向她的眼眸却既明亮、又依恋,像迷途旅人终见灯塔、找到了回家的方向。边察肩膀处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伤口就埋在那下面。
顾双习看着看着,忽然在想:要是她现在扒开绷带、将手指插进伤口,再恶意地搅弄、抠挖,能不能加重他的伤情?反正他很能忍痛,更能从痛楚中获得满足。
可她与边察最大的不同之处,便在于她不会得寸进尺、乘胜追击。这个可以再次伤害边察的机会就摆在她眼前,顾双习宽容地选择饶过他。
边察并无读心能力,自然无从知晓她的念想。他费力地朝她张开双臂、袒露怀抱,邀请她上床、和他肉贴肉地待在一起。
顾双习没拒绝,掀开被子钻进去,整个人极为妥帖地卧在他怀里,耳朵紧贴他的胸膛。为了方便观察、处理伤口,边察没有穿上衣,她得以毫无阻隔地听清他的心音。
原来心脏是在这个位置。她默默记下,认为或许下次用得上。但是还会有“下次”吗?顾双习不太确定。
伤在肩膀,连带着边察那半边手臂,行动都变得不太利索。可他还是强撑着弯曲手臂、将顾双习虚虚地圈在了臂弯当中。
他柔声问她“睡得好吗”,又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小腹,神态极为珍重,眉目松弛而又温柔,仿佛那一刀从未扎在他肩膀,这只是他们在府邸共度的、最寻常的一个夜晚。
顾双习不理他,指尖小心触碰着缠在他肩膀上的那些绷带,稍微挑起一点儿,又像怕惹出事来似地,迅速抽离走指尖。
边察看出她不太满意,语调温和地告诉她:“伤口不算特别大,缝了五针,大约一周就能拆线,只是恢复需要时间,可能要几个月后才能完全好。”
“这种程度的伤口,极易增生,不太可能不留下疤痕。我希望它长得比较漂亮,因为那是你亲手送给我的。”边察甚至在微笑,“之后每一次我看到它,都会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