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臻辅修心理,但极好的心理学家却通常唯独不能时刻了解自己的心里。那是一种处于不想让小孩觉得自己太受宠,又确实过分宠爱着他的心态中间。刚才罚方舟的时候,自觉是个严肃的事情,自然不会多加一句“记得跪垫子”之类的充斥着宠溺的话,可是看到小孩真的就跪在地板上,又像是心上被戳了洞似得。

方舟其实就是心里憋着一股小脾气,看到景臻真的软下来认错,倒也觉得不好意思。噙着下唇,许久才憋出三个字,“我知道。”

抬头看了看景臻眼里的问号,又补充,“我知道,哥是心疼我。”说完脸就刷一下红了。

“可是,”方舟的目光又落到地面上,“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我也想让妈妈知道,我是心甘情愿受罚的。”

景臻微微抿了抿唇,方才眼神里的犀利瞬间灰飞烟灭,努力隐藏起许久不露出的赞赏,踱步到一侧的凳子上坐下,瞥了一眼小孩,又不去看他了。

如今两人虽然同是坐着,但景臻侧身身子向后微倾,方舟坐了不到半个凳子向前伏着,气势上就不一样了。

景臻用食指敲着扶手,“那就说说吧。是什么让你觉得,是真的做错了的。”

方舟深深吸了口气,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感觉到哥哥严肃的气息,又坐得更正了些,张口,是准备了好久的措辞,“我承认,对于父亲,我是有很多不满。我想不通,为什么他忍心抛下妈和我两人,让当时正处于妙龄的母亲,独自承受单亲妈妈的压力。我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十五年都不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现在却要理所当然的将我变成景家人。但,母亲曾经一直对我说,希望我不要埋怨父亲,所以,这半年来,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也是一直忍着虽然挺压抑的。”

自从那件事以来,方舟总以为自己在景臻面前再也不能像从前那么坦然了,毕竟他向来知道什么才是哥哥的底线。然而今天,他自己都惊到,他也曾以为那些话会被埋藏在心底里发霉烂掉,他也曾以为自己面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根本开不了口谈起此事,没想到如今竟那么自然而然不加粉饰地吐了出来。

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

第87章

原来,自己并不需要那想象中的坚强。

“然后那天,父亲突然说,要将母亲牌位列入宗祠,我当下的惊讶和疑惑其实大过于开心,一方面是深知母亲不是在乎名分的人,另一方面,”方舟瞟了一眼依旧稳如泰山面如止水的哥哥,咽了口口水,“我的态度也不会因此而改变我到底是做了方彦儿一个人的儿子,一做就是十六年。”

纵使猜想着景臻可能会不开心,方舟这句话依然说得很有底气,只是说完就不敢再往下继续了,只是默默捣鼓着手指。

景臻其实并没有小孩想得那么小心眼,这点气度再没有,他又怎么能做好这个杠杆上的尴尬角色。于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鼓励他继续说。

“然后紧接着,父亲就提起了要我不去干涉景家产业的事,我难免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就以为父亲是拿妈的牌位做筹码。”方舟说到这里,不免自怜自哀起来,“我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您和大哥争什么,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资质,但是,被自己父亲威胁着,又是另一种感觉。”

“五下。”景臻突然插话,脸色是无比的郑重和严厉。

他没有让小孩说为什么,而是自己解释,“方舟,不论你的措辞的话,有些问题上因为你我三观多少有些不同,我可以对你的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件事,必须说清楚你,我,大哥,都是景家的后代,我们是共同拥有着景家的产业的。这不是你愿不愿意争的问题,这是责任,落在你身上,逃都逃不掉,甩都甩不开的担子。现在的你,可能因为更方面因素,不适合干涉公司的事,但是你记着,总有一天,该你分担的那一部分,终究是会落在你肩头的,你最好现在就有这个觉悟。”

方舟张大着嘴看着景臻,这是第一次哥哥对他那么直白地提起景家家业的事,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原来以为自己只要好好读书以后选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再从事一个有趣的职业,就是他方舟的人生规划了,可是一直以来看似支持他宠溺他纵容着他的哥哥,竟对他有着自己想都不敢想的要求。

“惊讶好了就学会接受。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景臻尽量将语气恢复轻松一点,“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他又用手指敲了敲扶手,“说当下的问题。”

方舟一边逼自己给脑袋上发条,一边伸手揉着自己的膝盖,斟酌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能力站稳,于是就坐得更正些,道,“不管怎么样,都不该对父亲不敬,更何况,还造成了后果。”

“嗯。这条,算是教训过你了。那天那巴掌,我也在气头上,想必你也是该记住了。”景臻盯着方舟的双眼,“没了?”

方舟嘴角抽了一下,想到那天晚上的情形还是心有余悸,其实说不委屈是不可能的。当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景臻上来就是一巴掌,方舟蒙了好几天。如今听到哥哥语气里那一丝难以捕捉的歉意,他很大方地劝慰着自己,还是原谅他好了。

没听见小孩的回答,景臻蹙眉,“嗯?”

“额。”方舟有些尴尬,“哥说吧。”

景臻目光钉在地面上的一点,“刚刚问你的问题,考虑得怎么样了?”

母亲的问题,终究是他的软肋。

方舟的心腾空一颤,狠狠咬了咬嘴唇,没有了刚才娓娓道来时的从容,“妈,应该,也不会喜欢我现在这样。”

景臻有一种非要把小孩逼到墙角的气势,“现在哪样?”

方舟的声音一点点往下沉,“遇事冲动,不够担当”

“呵。”讥笑还是嘲笑,景臻满是讽刺的一个单音节落入方舟耳朵,小孩立马闭上嘴不敢多少一个字。

他将目光从地板上移到小孩脸上,吐字像磐石落地一样坚定,“你知道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方舟被哥哥一句话定在了杠头上,上也不好,下也不是,他被景臻灼热的眼光盯着,连口水都不敢咽一下,突然觉得把眼前的哥哥扣上市杰出数学教师的帽子,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罢了,”景臻吐了口气,“每次都要你自己指出错误,是希望你真的认识到那是错的。这次,我不要你自己说了,因为,那是来自我的要求。不管你觉得对错,都必须给我做到了。”

对景臻这样习惯了执掌风云的人,强权从来都是不用解释的。然而自从遇到方舟,他也努力让自己做得更加民主一些,如今这难得的专制,倒反而不自在起来。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方阿姨是个心很大的人。方舟,我对你的要求也就这点。是有人对不起你,你的确因此受到了伤害,但是,你要一辈子以别人欠你多还你少的姿态活着吗?靠活在别人的过错和歉疚当中,来提高自己的相对低位和存在于他人心中的意义,那不是你方舟该有的动机。”

方舟只觉得周围的氧气被一点一点抽走,稀薄地有些窒息。

景臻偏了偏头,眯起眼睛,“你也不用急于辩解,有没有委屈了你,你心里最清楚,哪怕有一丁点那样的想法,那就不会是令方阿姨满意的方舟。”景臻侧了侧身子,闲闲地靠在椅子上,“说要你放下,我知道,不是那么简单的。但是,你要答应我,试图去做,去接受现实,去发现现实给你的最美好的东西,然后把他们化为积极的源泉。不要求你忘掉命运对你的不公,至少,不能让他们成为你生活的主流吧。”

景臻的语气很温和,很柔缓,像是山泉水滑入池塘般平顺无波,好似是在和方舟商量着些什么,“即使经历了人生舛错身世浮沉,也始终善良勇敢,舒展着眉头过日子。内心丰盛安宁,不怨天尤人,不苦大仇深,做每一件事都充满了动力,对未来满怀期待和热枕。即使身处逆流的河水中,依旧不忘欣赏岸边花开花落,天外云展云舒。方阿姨骐骥的儿子,是不是这样的呢?”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倾洒了进来,方舟看着空气里飘忽的细小尘埃拥簇在一起,突然觉得这世间最美好的事不过如此你在那个人身边,不刻意不扭捏,不知不觉,却总立于最温暖,最具希望的阳光里。

第88章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倾洒了进来,方舟看着空气里飘忽的细小尘埃拥簇在一起,突然觉得这世间最美好的事不过如此你在那个人身边,不刻意不扭捏,不知不觉,却总立于最温暖,最具希望的阳光里。

方舟撑着椅子站好,垂着头,声音却是稳当不移,“我知道了。”

景臻从头到脚几乎是用审视的目光看了遍站着的小孩,其实方舟算是同龄人当中很有个人气质的了,在班里只要他站在讲台上,底下便像是自动转换成了静音模式,虽然只是区区数学课代表,但竟有着无人不敬的威慑力。可是每到领罚的时候,在景臻面前,总少不了几分心虚。

“还能跪吗?”景臻的声音突然就恢复了程式化,方舟知道,终于是要到主题了,缓缓点了点头,“能。”

景臻抬手一指墙边的垫子,没有说话,看向小孩的眼里仍旧有几分责备。

方舟会意,小步走到墙角取了一个跪垫,放在方才自己跪的地方,然后又一次屈膝。

他已经不记得,这个曾经认为只能在古装剧当中看到的动作,自己是第几次做了。只是每一次,都还是少不了要深呼吸一下。

不过,跪在厚实的垫子上,果然要比膝盖直接亲吻大地,要来的轻巧得多。再加上膝盖上尚且还贴着热敷,肉体上的难熬降低了许多。只不过,当小孩看到景臻从里屋走出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酷似刑具的藤条时,他瞬间有了头皮发麻的感觉。

“嗖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