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有点愣,又有点想哭。

在经历了哥哥的大发雷霆后,再次看到那温暖的影子,他恨不得立马就窝在哥哥的怀里。

景臻无视小孩的心理,直接道,“你应该是从小就知道你是景家的孩子吧。但是第一眼见你的时候,虽然骄傲得恨不得把脑门贴到天花板上,但能看得出,你并不是从小在仇恨中被孕育的孩子。长期被仇恨掩埋的人,都很难看,因为他们始终生活在丑陋和寒碜之中。可是你一进门就像个小太阳似得,家里都亮了许多暖了许多。”

方舟吸着内唇上的嫩肉,这样的谈话,很难让他不陷入回忆。

方彦儿确实从小就不将他的身世瞒着藏着,她一向觉得自己的儿子不是养在笼子里的兔子,这点承受能力还是必须有的。反之,从小告诉他,他的父亲因为不得已的原因离开;告诉他,他的父亲要承担常人难以想象的责任;告诉他,父亲给了经济上足以称为富足的支持。而人生在世,自己不可能永远都是得利者,要感谢那些得不到的,才保留住了今天得到的所有美好,潜移默化中塑造着他宽和大气的人生观。

可是,孩子毕竟是孩子,特别是步入青春期后,方舟这样性子的孩子,是非观太分明了。

他沉默着凝思着,看看哥哥比方才柔和了很多的表情,良久才道,“妈妈是个心很大的人。”

景臻的声音很笃定,却带着温吞的诱导,“那你是吗?”

小孩被问倒了。又一次,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向着景臻设计的图套中一步一步走去,却控制不住自己直直向前的脚步。

景臻没有逼他回答,伸手拍在方舟的大腿上,小孩的腿部肌肉本就酸痛难耐,景臻这一掌,几乎让他再次跪倒在地上。他扭曲着表情听哥哥淡定的声音传来,“无论对方是父亲,还是其他人,一旦别人做错了事,你就会心怀怨念过生活,就可以为所欲为进行报复了?这应该不是方阿姨的标准吧。”

他没有给方舟留有辩解的机会,转过头直视着小孩的眸子,“方舟,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要为父亲的过错找借口或者推脱。只是,将眼光从这次的事件放远,单从你的角度而言,你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爱抓住别人尾巴不放,是必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是成为一个愿意接受别人的道歉和弥补,看到生活对自己的好,然后积极生活的人?”

方舟看到了哥哥眼里的鼓励和希翼,景臻的话对他不是没有触动的,可是他现在真的没有办法做出回答,眼神也渐渐黯淡了下来,“我自己也不知道。”

“没关系。”

景臻毫不犹豫,无缝衔接。方舟的话音还未落下,那低沉有力的声音,就像是燎原之火,很轻很小心,让人就此安定下来,“刚才问你那些问题,就是想要帮你弄清楚,你今天的举动,是在报仇,还是在表达仇恨。哥一直相信,自己弟弟,还不至于错得那么离谱,你定是属于后者的。只是表达的方式和分寸,还不是很成熟。你今天,最多叫做泄愤,心理上是痛快了,可是第一后果不可控,第二呢,还不一定能达到目的。哥希望这件事能让你学会,如何坚定地表达愤怒背后隐藏的委屈,不甘和焦虑本身。”

夹杂着感动,内疚,委屈,和不知所措,方舟的泪水还是没有忍住。他知道哥哥看问题一直很透彻,有时候透彻得让他觉得无处可藏毫无隐私,但今天,他多么庆幸,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替他分析自己的一举一动,像是比他更了解自己一样。

景臻刻意不去看红了眼眶的方舟,目视前方,继续道,“其实,我本身对从前的事情,也不是完全了解。但是我能理解你的愤怒,也能理解你以此来表达仇恨,但是方舟,你真的要一辈子生活在仇恨里吗?”

即使对之前那么多答案都模棱两可,即使哥哥说得话也只有听进去一半而已,但是这次他是真心真意地摇头,头发里挥洒出的汗水都尽数滴在了景臻衣服上他不要。

看到小孩那么无助的样子,景臻像是再也无法板下脸来,他用有力的臂膀勾住方舟的紧缩的脖颈,反手揉了揉他有些湿漉漉的头发,像是哄小孩般地道,“吓坏了吧。”

那声音像是带着魔咒般,将方舟心里所有的害怕委屈惶恐都催化出来,他紧紧合着眼睑不让眼泪溢出来,今天晚上哭得够多了。

只是,身体的反应出卖了他的心理,哥哥的怀抱太温暖太让人留恋,他使劲往景臻的臂弯里靠了又靠,就好像一个不小心,那温暖的气息就会溜掉似的。

方舟用很大的动静点了点头,他真的吓坏了。无论是父亲的突然倒下,还是哥哥的暴怒斥责,他真的怕,他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如今景臻的怀抱仍旧近在咫尺无条件向他敞开着,后怕的小孩开始内疚起来,“哥,怪我吗?”

景臻任由方舟在他臂弯里靠着,他知道在过去几小时里,这个孩子经历的,不比他少。

他用厚实的手掌紧了紧方舟的胳膊,没有留沉默的空白,声音沉默而坚定,“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哥怪你的。你还那么小,做错事很正常,教就是了。怪你,有什么用。”

小孩任由两行泪滴落在景臻的衬衫上,这话语里的力量像是给他吃了一颗高剂量的定心丸,却让善良的小孩更加自责起来,“我应该考虑到哥哥的立场的,让您为难了吧。”

景臻有一肚子的道理规矩要讲,但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抵抗,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事事替他这个哥哥着想起来。将还未脱口的心灵鸡汤全都抛在脑后,他又揉了揉方舟比同龄人更柔软一些的头发,手上一用力,将脱了线似得无助小人扶扶正,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为难!但是方舟,你的到来,是哥人生前二十四年最大的财富,相形之下,这些为难就微不足道了。”

第76章

景臻没有再动戒尺。

今晚,脾气也发了,威吓也到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估计也得要小孩好好消化一阵子了。

他小心翼翼地回到景升鸿房间,房门微微掩着,悄悄推开,就看到母亲撑着头坐在床边的身子,不由心揪了起来。

易安安看到景臻,又朝着床上的景升鸿望了一眼,才起身向他走来。

“你打他了?”

景臻无奈地笑,“他不该打吗?”

易安安刻意板下脸来,“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呀?”

“妈,第一方舟不小了,第二他懂的可比你想的要多。”景臻搂着易安安的胳膊,“有空担心他,妈不如早点休息吧。”

易安安斜眼瞪了他一眼,这个家里,哥哥管教弟弟,她从来都不多过问,也是知道自己问了也没用,于是只是道,“知道了,你也别折腾了。我让厨房熬了米汤,去喝了,别就顾着吃止痛药。”

那天晚上,是自从方舟进了景家家门以来,睡眠质量最差的一晚了。

他的脑海里像是倒带一般地回放着这半年以来哥哥们对他的点点滴滴,不时又插播着景升鸿的疾言厉色,然后再又想起方彦儿从小灌输他的,关于景家以及景升鸿的记忆。

多少次,方舟问起关于父亲的事情,从年幼的无知,到年少的愤怒,再到后来的不屑一顾。

记忆里,方彦儿总是头也不抬地握着绘图铅笔,而他却能从侧脸里看到母亲十年如一日的神采飞扬,“你父亲,有他无可厚非的责任。方舟,你跟妈妈生活,幸福吗?”

小方舟或是愣愣地点头,或是大声地喊出,却总带着心底里油然而生的真诚。

方彦儿笑起来,很有清新脱俗的气质,每每都有让方舟沉溺其中乖乖听话的魔力。而她的声音,更是玲珑清脆带着弹性,完全不是易安安带着母性光辉的音色,却依然能让你感受到她有多爱你,“我们可以没有你父亲,依旧生活得很幸福。可是还有很多人,靠着你父亲吃饭的千万个家庭,他们却不行。”

方舟在回忆里沉沉睡去,又在梦里悄然醒来,这样一次又一次之后,终于受不了在床上辗转反侧,索性起来换了运动服就下去晨练。

出门的时候扫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刚刚指向三。

晚冬的夜,黑得深沉。昼,也来得格外晚。

直到景至也一身运动衣进了体育馆,方舟才意识到,自己大概已经跑了有两个多小时了。

方舟向来不喜欢那些所谓速干衣的面料,总觉得滑滑的没有安全感,无论运动量再大,都爱穿棉质的贴身衣物。而此刻,他却不禁为此懊恼。

景至瞥了一眼他黑色短袖上析出的盐渍,声音里带着朝露里的寒气,“几点起的?”

方舟不敢看大哥威严的脸色,装作不经意地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有一会了,大哥也好早。要去公司吗?”

景至皱眉,又扬了扬下巴,眼神却没有丝毫偏移地盯着小孩的脸。

方舟尴尬,他知道大哥若是想要追究,去查一下大门的安保系统记录就都知道了。体育馆在别墅外面,要出入别墅开门锁门都得要输密码,又都会被记录下来。他要想撒谎,根本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