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半年多了,景升鸿对他说的话,应该不超过平时景臻三天跟他的对话。而内容,不是训斥,就是尴尬地咸嘴淡舌没话找话,所以方舟完全想不到父亲今天找他是为了什么。

直到看到景升鸿早已离席,就快要消失在转角楼梯口了,方舟才惊道,“是哪一间?”

景升鸿的脚步一顿,握着扶手的手不自觉紧了紧,用他深沉而厚重的声音道,“三楼左手边到底。”

方舟确实从来没有来过三楼的任何一件房间。

景至景臻和他自己的书房卧室,都在二楼。方舟从来没有好奇过,那转角的楼梯还会再通往哪里,他一丁点都不想靠近。

而今天不出于自愿地来到景升鸿书房,竟也有种想要马上调头就走的冲动。

其实这间屋子的布局并不压抑,虽然是沉重的红木色家具,但是面积要比景至的书房大得多了,除了一排书架和一个宽大的书桌外,中间的空地甚至可以用来练跆拳道了。但是方舟就是莫名地觉得浑身不舒服,觉得自己不是衣服穿少了,就是拖鞋底不够厚,总想要拉一条羊毛被子将自己牢牢的裹起来。就连站姿,也不自觉地局促了很多。

景升鸿给自己泡着茶,他的书桌要比两个哥哥的桌子干净的多。没有堆积如山的文件,没有双显示屏的电脑和平板,只是零零散散放了些杂物和看着就很贵的文房四宝。

方舟听着茶水从壶里流出,落入杯中的声音,音调从低到高,然后戛然而止。他不是喜欢喝茶的人,但是看着干净得没有一滴水洒出的桌面,不免有些紧张。

如今的方舟,真的不是半年前刚进家门,天不怕地不怕,恨不得你们把我赶出去的小孩了。对人对事,都多了许多宽容和平和,不是他真的不会因为景升鸿冷淡的态度而伤神,也不是他已然可以对父亲的刻意挑剔忍气吞声,而是,他多了在乎的人。他不想再让他在乎的人,为他担心,因他生气。

“想什么呢?”景升鸿的声音随着茶水的叮咚声传入方舟的耳蜗。

方舟并不习惯和父亲这么随性地聊天,也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问,“父亲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景升鸿不满地皱了皱眉头,眉宇间的锐气直直射来,“是你两个哥哥教你这么说话的,还是你妈?”

小孩深吸一口气,捏了捏拳头,没有说话。

他进门之前就想过,这必定不会是一场愉快的谈话,只是没想到,火药味竟然那么快就弥漫开来了。

景升鸿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方舟,他定是不会为了这点点事就抓住一个孩子的把柄不放的。

推了一下茶杯,声音像是泄了气一样,“坐吧。”

方舟想立马道不用,却在话到嘴边时生生压了回去。他看了一眼液面尚在摇晃的茶杯,清澈的茶水泛着沁人的黄绿色,衬着一看就不菲的茶具,理应是让人口舌生津的,方舟却只感到一嘴的苦涩。

他缓缓坐到父亲的对面,两腿紧紧并着,踏实了在地上,两手放到桌上,又觉得捧着茶杯太做作,还是放回了大腿上。坐姿里洋溢着并不合时宜的自我保护。

景升鸿不是一个爱周旋的人,他也向来没必要对任何人任何事绕圈子,浅浅啜了一口茶,便开门见山,“你母亲的牌位已经做好了。”

第71章

“你母亲的牌位已经做好了。”

方舟只觉得他拳头般大小的小心脏,像是瞬间被人紧紧握在手心里,脑供血骤降,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好像稀薄了。

景升鸿从来没有用那么正式的语气,与他说过那么敏感的内容。

他看着父亲一脸的云淡风轻,原来,一直自以为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的,都只是掩耳盗铃的坚强罢了。

眼前的人,真的是他的父亲啊,是他十五年都未曾见过,却有着逃不开躲不过的羁绊的父亲,方舟好像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敢想却不敢表现出来的期待,他多么希望从景升鸿那里,得到少许来自父亲的亲情,哪怕一点点也好。

然而,景升鸿显然不是一个能,或者会,注意方舟微表情变化的人,兀自接话道,“照道理,你妈的身份,景家是不能为她做牌位的,就更不用提纳入祠堂了。”

方舟只觉得刚刚点燃的一丝丝期待,瞬间被一个大浪拍了下去,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眼前的茶杯,等着景升鸿的下文,却不自觉地捏起了拳头。

“不过,”说到这里,小抿了一口茶,又将茶杯搁在了桌上,“你易阿姨说,你既然回来了,身要正,名要实,就不能再藏着掖着了。索性把事情都摊在台面上,也好堵住有心人的嘴。”

景升鸿自以为措辞婉转高深,讲得入神,便丝毫没有注意到对面小孩的神情。

方舟的头是低着的,但不是垂着。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握拳握到颤抖的双手,将他们牢牢贴在大腿上,又拼命固定住自己瞪大的眼眸,只好牢牢盯着茶杯的水平液面。

其实这半年多来,除了偶尔入睡前和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会想念起方彦儿来,大多数时候,他都怀着一颗乐观积极的心。而且,景臻景至一前一后也都替他打理好了生活上的诸多,一忙起来,也没什么时间供他惆怅哀怨的。

他很明白有伤必结痂,生活要继续的道理。

可是他却受不了,别人看他结好了痂,就试图想要替他剥开。

更受不了,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方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对景升鸿本就不如对景臻那样,打从心底里的尊重,于是也就紧紧抿着嘴唇,连一个眼神都不给。

“这样一来,你方舟也是有名有份的景家三少爷了。”景升鸿五指虚虚得倒扣在桌面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我会吩咐人这两天去安置的,年初一家里有祭拜的惯例。”

方舟这才麻木地“嗯”了一声,这是他坐下后说得第一个字。

不是他全部赞同,也不是他不敢反对,只是,当眼前人已经将所有都决定好了实施好了,并一件一件地像给木偶报流水账一样的时候,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没必要了,只要听着就好。

听听,就好。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他的父亲。

方舟以为这场对话会就此结束,只是他没想到,已经快要耗尽他所有能量去听去接受去消化的谈话,只是铺垫而已罢了。

景升鸿突然停下了敲着桌面的食指,声音多了几分锋利,“但是,有个要求。”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方舟甚至不可思议地抽了一下嘴角,他感觉到自己胸腔像是被打开了似得,有人源源不断地向里吹着凉风。

方舟懒懒地上移着目光,终于落到了那张保养得不错却依旧透露着岁月痕迹的脸上,“什么?”

“景江集团的股份,你不能碰。”

景升鸿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明显的自卫的姿态,他试探的眼神,咄咄的语气和犀利的吐字,都像是密密麻麻的刺,深深插入方舟每一寸皮肤里。

方舟只觉得本就被碾压过了的心脏,被放进了搅拌机里似得,他好像真的体会到,原来人说心碎心碎,就是这种感觉。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眼充盈着泪水布满着血丝,直到视线模糊,景升鸿的脸开始在视野里轻轻晃动,他才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声带,稳着并不平稳的声音道,“这个世界上,送给我,我也不会要的东西,并不多。你们景家的一分一厘,便是了。”

“送给你?你也太高估自己了。”景升鸿的声音不再把持着,原本对方舟没规没距的回话态度就不满,竟没想到这小子竟那么倔,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话了,“你两个哥哥,哪个不是刚学会认字就开始看文件的?你把自己想成天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