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1 / 1)

工整得堪比印刷体的字迹,清晰明了的解剖图,密密麻麻的标注,页脚下是引文的期刊卷页,右上角清清楚楚地注名了每一份参考文献的阅读时间,第一页是两年之前。

陈峰连忙摇头,他只略略一翻,便能知道景朝在这上头倾注了多少时间和心血,“师兄,这我不能要。”

“会诊记录和罕见病例分析都是老季老师批改过的,你以后应该用得上。”景朝语气顿了顿,“留在我这儿也是浪费了。”

“师兄?”

景朝眼光一闪,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采集动脉血的时候,如果患者的凝血功能不太好,一定要交待家属多按压几分钟。还有,对于长期需要吸氧的患者,送检的时候一定要注明。”

?????

“嗯,我记住了。”

“下周你就要跟季老师出门诊了,周一门诊量多,你最好在诊室门口做一下初筛,挂错号的退号,口音不清的患者你帮忙写一个初步的主诉,尤其是转诊的患者,不要直接排队,以免耽误时间,引来投诉。”

像之前交待人手术注意事项的样子,分条缕析,“周四的门诊是全天的,老师有可能中午在诊室休息,你记得带‘午休勿扰’的磁贴;老师一天要讲好些话,你多去诊室外面看看,室内就能安静一些,老师也就能省些力气;老师坐了转椅会腰痛,你最好提前把椅子换过来;老师不喜欢学生吃零食,叫外卖,更不能抽烟,你身上要是有烟味,可逃不过一番盘问。”

“还有,”似是想起了往事,景朝嘴角闪过一丝温存,“如果跟着老师上手术,不懂的地方要马上问,千万不要不懂装懂,否则第二次遇到相似的问题,老师会生气的。有疑问的时候,若是操作上的,可以先问萧老师,别怕被批评,大男人脸皮别那么薄。若是理论的,就先问安师兄,然后再问季老师,老师就是看着严厉,其实耐心很好,真罚你抄教材抄病例,也不是因为老师生气了,是他察觉到你那一部分的基础知识不牢固,我从前被罚过好多,还”感觉到睛明穴泛起的酸涩,景朝适时地打住了话头,“用心学,别辜负了。”

“尽量不要和患者起冲突,如果真的有,也不要动手,可以叫保安过来,记住,千万不能冲动。”景朝说完,又自嘲似的笑了笑,“你脾气好,应该也不会有这种事儿。”

“师兄为什么跟我说这些?”陈峰心里一阵阵地发酸,攥着笔记本的手指指结发白,“师兄真的要走吗?”

景朝努力勾了勾嘴角,“老师的人品医德都是一等一的,师兄很羡慕你能一直留在老师身边。”

“季老师说的多半是气话,老师那么喜欢师兄,不会让师兄走的,我”

“陈峰,”景朝止住他的话,“答应我,好好听老师的话。”浅浅的梨窝一点点消失了,平静的语声终是难掩挫败寒凉,“别学我。”

“可是”

“刚开始跟门诊可能会比较辛苦,”景朝语声诚挚:“拜托了。”

一出电梯,季杭就看到景朝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前,手术过后的疲惫伴随着火气消弥过后的无奈,看着那不知站了多久的挺拔身姿,季杭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见景朝的场景。

四年前,景朝还是个孩子,好像也没这么高。自己和方主任坐在沙发上,少年恭恭敬敬地站在自家小叔身侧,礼貌得体地回答他的问话,颇有几分少年老成的味道,可那眼神里的兴奋与向往却又是孩子气的,看到安寄远过来送病例分析,竟还不自觉地瞄了两眼。

颜庭安和顾平生都问过季杭,景朝当时到底是哪一点打动了他,包括景朝自己也试探着问过,他都没有回答。不是优良的教养,不是出色的基本功,甚至不是景朝对医学纯粹的热爱,而是面对医教处主任的连番夸奖,方舟谦虚地说了句“景朝对神经外科所知甚少,哪比得上季主任组里的高材生”时,少年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倔强和不甘心。学医需要稳笃踏实,需要内敛沉静,可也同样需要不遗余力,需要自信坚韧。

忆及往事,季杭现在还能清晰回忆起少年嘴角抿起的坚硬弧度,他曾经想要尽已所能地保留少年这份骄傲,如今看来,终究是有心无力了。

既然是这样,就该让他回去安安稳稳地接手家族的生意,潇潇洒洒地做他景家的少总,再不必跟在自己身边委曲求全,颜面扫地。

都是他的错。

“小远,你去苏醒室看看脑室外引流那个患者。”

“哥,小朝他”

季杭摇摇头,语气有些疲惫,“去吧!”

见人走来,景朝自动过滤掉师兄朝他使的眼色,转身冲季杭躬了躬身,远远唤一声:“老师。”

推开办公室的门,随手将手术帽摘下,季杭直截了当,“东西都收拾好了?”

纵然有再强的心理准备,景朝还是被这不带半分温度的话刺得鼻头发酸,狠狠眨了眨眼,“是。”

“还有什么事吗?”

“小朝,小朝来和老师告别”艰难地吐出一个“别”字,少年觉得自己的舌根都在发颤,“上一次不告而别,是小朝的错,请老师不要生气。”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季杭抬抬手,“别站着了,坐下说。”

不知是被季杭波澜不惊的语气刺到了,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待遇”惊到了,景朝竟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步子,大理石地面清可鉴人,老师的影子一如往日,让他望而生畏,却又观之可亲。

在这间办公室,他不用像面对父亲那样一板一眼,下了手术,两条腿打了钢板似的僵硬,有好多次,他都是一边听老师给他讲解手术遇到的问题和要点,一边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喝水削苹果吃橘子。

当然,也不是每次都能坐。手术做不好就会被直接拎去教学中心,上课因为和王珺吵架而神游天外也被当堂罚过站,至于记窜了病例,背地里吐槽B组老师不负责任,拿自己做“道具”给师弟练操作之类的,只要被老师逮到,就会被勒令面壁思过。

只不过这一次,他再也不用挖空心思地做检讨,也不用担心是挨戒尺还是吃藤条,景朝知道,老师言出如山,这一次,是真的不要他了。

见人讷讷不说话,季杭索性先开了口:“这几年辛苦你了,我脾气有时候太急,也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有做的不当的地方,老师向你道歉。”

“老师老师您别这样说!”景朝只觉得这话句句诛心,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似的,手臂小腿俱是寒凉,止不住地发颤,“都是小朝的错,老师对小朝恩重如山,是小朝辜负了老师!”

“景朝”少年双睫微颤的神情让季杭不免又想起了会议室里的那一幕,本就未曾消弥于于无形的火气又隐隐蒸腾起来,“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出了B大附院的门,你就是景江的少董,而我,永远都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老师,别生气,是小朝说错话了”景朝躬身道歉,“小朝知道老师不喜欢小朝那样做,可是”

“你知道?”怒气终究是压制不住的,季杭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沉肃的目光蓦地染上一层火气,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沙发扶手上,“知道为什么还做?!”

“我小朝没想”

“没想?你景大少爷运筹帷幄,什么是你想不到的?!”压抑了一个下午的火气一发不可收拾,季杭腾地站起身,捏着会诊记录单道:“吴临从来不出外科的会诊,为什么今天会来?会议室天天有人打扫,藤条又是什么时候带进去的?!这个时间分明是你千挑万选出来的,你现在跟我说你没想到?!”

“啪!”

纸页狠狠甩在景朝胸前,季杭的声音冷得吓人:“景朝,你当我是瞎的吗?!”

景朝不敢躲闪,年轻的面容里满是惶恐焦急,“您听小朝解释,不是这样的老师”

“够了!别再叫我老师了!”季杭的胸膛犹自起伏得厉害,“我季杭没本事教你!”

“老师!”景朝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腔调。

季杭恍若不闻,只转身往里间走,“我还要查房,就不送你了。”

一声“老师”梗在喉头,景朝定定地看着季杭的背影,久久才呼出一口气,再开口,声音哽咽得完全不像他,“您保重,小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