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非经历不知难,季杭知道景朝是又钻到牛角尖里去了,沉沉叹了口气,“那你觉得什么是对的?”
在处理实际事务上,景朝一向思路清晰,听了老师的问话,憋在胸腔中多时的想法脱口而出:“收集证据,调取历年手术信息,患者用药记录,对照医师手册。”少年的语气一顿,不由添了几分正气凛然的味道,“最后,将结果上报医务处。”
季杭是真的被人这一连串“天方夜谭”般的想法气笑了,“你是不是还想上报卫生局开除公职,吊销执照?”
“如果必要,是的。”
“幼稚!”季杭目光炯炯,“麻醉科的业务需求你看不到吗?一个有多年临床经验的医生被停职调查,多少台手术要被迫延期?患者又会无端多出多少风险?这些你都想过吗?!”
“可是老师,医学不应该是宁缺毋滥的吗?像吴临这样利欲熏心的人,根本不配做医生!”
“小朝”季杭的脸色又沉了几分,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于这个学生的要求早就从专业技能延伸到礼仪教养上了,眼里见不得半分错处,“在背后就可以直呼老师姓名了?还有没有规矩?”
景朝很想说吴临这种医德败坏的人根本不值得自己尊敬,更不配称呼他为老师,可喉结翻滚两下,还是生生忍住了,垂垂眼眸,想要掩去心底里的委屈,“小朝说错话了。”
这明显的情绪,季杭怎么可能看不出,无奈地摇摇头,“宁缺毋滥,滥的不是他一个人,可缺的,却是整个医疗系统。”
“每年医学院毕业生十几万,仅仅是景江医疗就能收到几千封求职简历,只要待遇跟得上,医术高人品好的麻醉师并不难寻。老师,小朝不认为资源不足是降低标准的借口。”
“这从来不是借口。如果今天把医务处叫来,整个星期的手术都会受影响,这是事实。”
“B大附院难道是非他不可吗?即便他即刻停职了,我大不了从公司调几个人过来!”
看到老师蓦然蹙起的眉峰,景朝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季杭有多嫌恶以权势压人,他再了解不过。可想想吴临那理所应当的嘴脸,再对比谭山医疗队艰巨简陋的条件,认错的话竟像浆糊一般哽在喉头,任由季杭眼神里的责怪转为薄怒,都没说出一个字。
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凝滞,师徒俩的呼吸掩在窗外时不时透进来的汽笛声里,显得沉闷而压抑。
半晌,季杭开口,“如果你一直用这种大少爷的态度看待问题,景朝,这里并不适合你。”
“老师,”景朝被人一句话逼得涨红了脸,声音不由发颤,“进到医院的第一天起,小朝就从来没有将自己当作是景江少总,小朝只是老师的学生,众多师兄师姐的师弟,所有值得小朝学习的人,小朝都是从心底里尊敬的。”
景朝说的是实话。因他年纪小偏又天分高,再加上礼貌勤奋又懂事,不单单是季杭的A组,整个神外都对景朝欣赏有加。只不过脾气急是外科医生的通病,多半是越是看重就骂得越狠。景朝不但挨过季杭的教训,平素萧南齐气急了,也不是没冲人挥过听诊器,景朝从来都是半分委屈也没有,老老实实挨骂,规规矩矩道歉的。
现在听自己最敬佩的老师这样说,从来自信满满的少年竟是有几分妄自菲薄的情绪,“老师,小朝有句话想问您。”
“说。”
“如果神外也有处方数的规定,”景朝深吸了口气,“您,也会这么做吗?”
明明知道人说话是带着情绪的,可被自己亲学生这么质疑人品医德,季杭还是忍不住地难过起来,就像毛毛雨滴慢慢渗透发丝,不伤肌理,却阵阵寒凉。
随手从衣架上拿起白大褂,再没看人一眼,径直往外走去。
“老师”
“下午还有课吧,别迟到了。”
房门轻阖,带进一阵朔气。
第297章 【规则】(3)
最后一根面条吃完,安寄远刚要放下筷子,餐盘里就被投喂小动物似的丢进一颗圆滚滚的糯米团子,低头专注喝汤的季杭睫毛都没动一下,声音却不太友善,“成天吃这么少,是要修仙吗?”
兄长大人生气的时候,安寄远一向最识时务,自然不会拱火说自己等人会诊等得不耐烦就偷了师弟两块巧克力,“能有碗面吃就不错了,还有人站了一上午还饿着呢。”
“啪!”
半点儿征兆也没有,筷子头狠狠敲在手背上,清脆的声响引得旁边座位上的小护士频频侧目,坐在小护士对面的年轻医生似乎认识季杭,拼命用目光示意女友装聋装瞎。
安寄远条件反射似的抽回了手,一张俊脸羞得煮熟小龙虾似的,反抗强权的声音不高,语气却很是抱怨:“怎么这么大火气啊我又没说错,平时小朝要是这个时间还没吃饭,准会被你骂死。”
季杭瞪人一眼,低头喝汤:“他下午不是还有课?我让他回学校了。”
“哈?”安寄远很是惊讶的样子,“今天下午博士生开题,小朝的课不上了,哥不是一早就答应了吗?”
神外是全国重点科室,每年博士生的开题报告都会邀请国际知名的专家学者来做评委。人人望而生畏的场合,在季杭眼里却是绝佳的学习机会。通过颜庭安的关系,暗地里给景朝争取了一个现场汇报的机会,一贯要强的少年生怕逊人半分让老师失望,百分之两百的努力还嫌不够,准备得比任何一次投资会议都更加充分稳妥。
季杭闻言不由心里一紧,刚才被人没头没脑的质问一激,竟把这事儿忘了。
“昨天晚上,你们讨论的就是这个?”
“是啊。”想着景朝为汇报做的努力,安寄远不免有些心疼,“小朝准备了快一个月,哥说不让讲就不讲了,他得多失落啊。他平时有多忙哥也知道,这段时间,就没有一天能一点之前睡下的。”
“明知道他熬夜,为什么现在才跟我说?”季杭狠狠瞪人一眼,开口也不知是在骂谁,“真是欠教训了。”
“哥,小朝那么敬重哥,平时患者跟您说话冲了些他都要皱眉毛,听了吴医生的话,怎么可能不生气啊!”
汤匙凝在半空,季杭忽地抬眸,“吴医生说什么了?”
“哥不知道?”话一出口,安寄远就知道自己问了句笨话,吴临那些满是嘲讽的风凉话,景朝怎么会学给季杭听。
低头咬了口糯米团,像是努力地将那段不开心的记忆隐去,“哥最近常加台,吴医生就挺不高兴的,当着实习生和护士说了些有的没的。”
翠色的香菜在米色的汤汁上打着圈儿,季杭的舌根却泛起一阵苦涩,凭他对吴临的了解,实在不难勾勒出当时的场景,那些风言风语,他自是早就不在乎了,可景朝怎么可能受得了。
唉,他早该想到的,小朝那么沉得住气的性格,怎么就突然起了争执?想想少年那倔强满满偏又不敢委屈的眼神,季杭的语气缓了下来,怒气不知不觉地转成了嗔怪:“把医疗问题想得太简单,居然说麻醉师说换就换,再不骂醒了他,真要上天了。”
“噗!”安寄远差点儿被米粒呛到,“就小朝那性格,见到哥恨不得把羽毛都拔了,还敢飞?哈哈”
见哥哥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安寄远适时地打住话头,转而道:“是哥自己说的,不让小朝接触医院那些污糟事儿嘛,之前处理个医闹还要避着他,弄得那孩子以为哥不信任他,难过了好一阵子。”
自上了初中就被当做大人看待的景朝,到了季杭这里却像是小了几岁,每当科室里谈到“限制级”的话题时,少年就会被毫不留情地“请”出去。季杭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想个借口敷衍一下,若是心情不好,就直接丢人一句“麻烦帮我买瓶水”。少年最开始还会流露出“老师是觉得我傻吗”的愤懑,后来便只剩下夹杂着委屈和不甘的无奈了。
想到这儿,季杭忽然就不气了。刚才明明被那一捆竹枝逼出了火气,现在想起来竟觉有几分可爱,这臭小子,还真以为后勤科里都是阿姨,看你长的帅就不骂你了?
看着季杭渐渐柔软下来的眉角,安寄远胆子也大了起来,往前探了探身子,“这事真的不怪小朝。吴医生欺负实习生,欺负住院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上个礼拜还把跟着萧老师的一个师妹骂哭了,哥,你想哈,萧老师脾气那么不好师妹都没哭,可见吴医生的嘴巴是有多损啊呦!哥”
虽然不生气了,季杭的心情却也没有好到可以听任弟弟三分颜色开染房的程度,左手的拇指食指在人脸颊上狠狠一拧,握着筷子的右手却依旧稳稳地剔着鱼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