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五。”
景至嘴角微扬,眉毛却微不可查地挑了挑,那住院医仿佛瞬间被他眼神里的质询之色灼伤,立刻补了句:“晚上八点,24楼P1会议厅。”
景至这才满意地点了下头,扫一眼床头的日历,周五?岂不就是今天。
晚上七点五十八,见儿子还在不慌不忙地削苹果,景至摆摆手:我自己来,你有事就去忙吧。
“爸,我没什么事,之前东南亚的项目成了,国内的有小夕盯着。”父亲的脸色终于转晴,景朝心情大好,舒展的眉目恢复了惯常的温润硬朗,手上的动作都仿佛更流畅了似的,咔嚓嚓几下就把苹果切碎,眨眼间果汁就倒进了杯子。
没事?景至摇摇头,手指在纸面上画了一个“M”,朝门口扬扬下巴,嘴角勾出一个难得的弧度:去听吧。
景朝一愣,半晌才明白父亲的意思,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解释道:“姚叔叔和我说了,这次讨论的主要是胸椎椎体切除术和脊椎融合术,和您的病没什么关联,我就不去了。”
景朝的语气甚是轻松,丝毫不见可惜的意味,“下周的倒是涉及医疗器件,姚叔叔建议我让公司商务部的人来听一听,我回头让小夕安排一下。爸,果汁里加些蜂蜜怎么样?”
景至的笑容一凝,失落的眼神里闪过一份无法弥补的心痛,他分明记得景朝曾经对病历会多么着迷。为了听一个疑难杂症的会诊讨论,他破天荒地逃掉跆拳道的训练,即便是病着,即便是顶着挨打受罚的风险,都甘之如饴。
弥补果然都是无力的,就如同冬日里的蜜桃,看上去再怎么浑圆饱满,都吃不出夏日的滋味了。
景至盯着景朝的膝盖出神片刻,远事模糊近事清,脑海中忽地闪过很多年前儿子与他同塌而眠的那个晚上,抬手轻拍了下床沿:累了一天,过来坐。
“爸,那不符合无菌规定。”景朝往前凑了凑身子,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姚叔叔看到了,要骂我的。”
景至往门口看了看,直接用左手拇指和右手食指比划了一个十字。
“哈?”经过这一两个周的揣摩,景朝对父亲的手势已经多有了解,这声疑问完全来自于对自己视力的深切怀疑,试探着道:“爸是说锁门?”
景至眼里泛起笑意,嗯。
“这”
景至的病床并不算窄,而且自生病以来又有些偏瘦,即便是躺两个人也不会挤,只是景朝忽然嫌弃起自己来。
这一天五号楼八号楼四号楼跑了个遍,呼吸科内科外科耳鼻喉科忙得他脚不沾地,刚才的确简单洗了个澡,可离无菌操作,还大有距离幼时小叔在床边给他讲解“洗手重要性”的镜头忽地闪现在眼前,链球菌、杆菌、支原体衣原体病毒
“爸,小朝再去洗个澡吧。”
景至被儿子一脸严肃的样子逗笑了,指指景朝,又伸出两根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故作嫌弃的样子。
“爸¥¥”景朝差点儿笑出声,景至的意思居然是,怎么像你妈一样麻烦?
见父亲高兴,景朝也觉得心情大好,一边服侍着景至往里侧挪动,一边打趣:“我妈要是知道了这话,明天早上,爸可就喝不到养生粥了。”
景至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嘴唇轻动,轻轻吐了五个字:你煮的更好。
“抢了妈妈的工作,小朝的午饭恐怕也没了。”
枕头是现成的,可病床却并没宽敞到能容得下两床被子,景朝轻轻地贴着父亲躺下,却是侧着身子,生怕挤到父亲,担心呼吸影响到父亲睡眠,就干脆背对着人,“爸,晚安。”
好熟悉的话,景至忽地想起从前很多次,儿子都是这般同他道晚安的,只不过有时是藏着些赌气的小情绪,有时是忍着屁股上的藤条印子,有时是带着渴望被他夸赞肯定一句的期冀,而更多时候,就是这般温温静静的一句“晚安”,从大洋彼岸传来,从百里之外传来,或是就这样从枕边传来,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的小朝一切都好。
借着温软的月光,景至侧头看着景朝宽厚的肩膀,不禁有些恍惚,有多少年未曾和儿子同塌而眠了?襁褓里那瘦瘦小小的脊梁什么时候长得这般坚实刚毅了?那个见到陌生人就会本能地紧抿嘴唇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担起景家全部重担的?而自己又是什么时候放下筹谋权柄,习惯于放心地依靠他的?
没有听到父亲的回应,景朝略略侧过头,从那呼吸的频率里确认父亲还未入睡,凑过去半寸,小声嘱咐道:“爸要是晚上不舒服了,想要去洗手间了,就推推我。”
父亲没有推他,却是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让他舒服地平躺在枕头上,不等他再问什么,父亲的大手竟是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轻轻缓缓的节奏,像极了小时候哄他睡觉的样子。
晚安。
灯影轻摇,夏风悠缓,浓浓的暖意重叠在四十年的光影里,景朝心中一片欣然,景至却忽地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清凉夏夜,儿子也是这般躺在他身边。
“爸,好像有老鼠”
“爸,给我讲个故事吧”
“爸,您有没有特别想要实现的梦想?”
听着儿子绵长的呼吸声,景至默默叹口气,“臭小子,我现在就想骂骂你,再把你小时候那些不着调的事都当做故事讲给继儿听!哼!”
第272章 【迟暮】(5)
景至吃完早饭,照例带着老花镜浏览一遍当天的报纸,国际新闻随便翻翻,经济板块也可看可不看,目光竟是在娱乐版上仔仔细细地逡巡一番,终是饶有兴味地落在右下角的一块儿几百字的文字报道里:景江少总莅临《景秀江河》首映礼,B大师生喜迎文化盛宴。
“这记者太不专业了,怎么连个继儿的特写照片都没有?”景至起身去换了放大镜,对着那两公分见方的照片皱了皱眉,“这也太小了啊!”
“大哥,您手机里继儿的照片还不够多?”景臻悠悠然坐到人对面,“不就是晚回来几天嘛,瞧把哥想的。”
“哼,还不是因为小朝考虑不周,该他去的首映礼偏叫继儿去打替补,继儿的夏令营准备了多久?说推就推了。”提到儿子,景至心里还有几分火气,“等他回来,我”
“嗯?”景臻喝了口茶,饶有兴味地等着他哥放狠话。
“我不吃饭,急死他!”
“咳咳,咳咳!”景臻几乎被呛到,茶杯里的水都差点儿晃了出来,“哥,我觉得吧您不用这么麻烦,就您现在,明明能说话了,却还赌气不告诉小朝,就足够瘆人了。”
“他在国外那么忙,要是知道了,准要连夜飞回来。”景至用剪刀小心地把那则新闻裁下来,“让他老师知道了,又要觉得我不体谅。”
景臻摆弄着棋盘,耸了耸肩:“没毛病。”
景至也不跟弟弟争辩,翻来手机给景继发了条语音,语气温和得让鱼缸里的蜗牛都缩了缩触角:继儿,起床了没有?
景臻瞄了眼门口的英式挂钟,顿时被酸倒了牙:九点钟要是再不起床,这几天恐怕都要趴着睡了。
“爷爷上午好!继儿刚开完策划会,爷爷饭后吃干果没?”景继的微信是秒回的,用的却是文字。
景至推了推花镜,标点符号都不肯错过地读了一遍。
“爷爷吃过了,继儿,你还在会场?”景至改用了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