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1 / 1)

景朝并不知道姚叶霖的医术有多少是承继于方舟的,可论起脾气,姚医生倒比方舟的亲学生秦岩希更得方大主任的真传,轻飘飘的一个“景总”,就将心底交织着的不满、警告、威胁和关心展露无遗。

得益于和自家小叔多年的“医患”沟通经验,景朝没敢说“已经养好了,没事了,您费心了”之类的拱火话,而是条件反射地摆出了一副“谨遵医嘱”的模范患者模样。

“按照骨关节科钱老师的叮嘱,我最近上下楼都坐电梯,每周的运动量降了一半,晚间的热敷也从没间断,除了必要的时候,几乎没怎么搬重物。”

姚叶霖自然明白他话里所谓的“必要的时候”指的是什么,看着人眸子里的笃定担当,拍拍他肩膀,语气缓了几分:“让小夕或者继儿、承儿来替你两天。”

“姚叔,我爸的情绪本来就不大好,换别人,我担心,他更不习惯。”

姚叶霖无奈地摇摇头,病人多半心焦,那些负面情绪自然是对着至亲发泄的。

景至从前说一不二惯了,现在忽然不能讲话,他又不耐烦写字,交流便常常只依靠眼神和手势,饶是景朝对父亲熟悉之至,也难免有领会不到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老景总的脸色可真真是吓死人。再加上前几天那场无声的争执,更是让景朝平添了一份惴惴,景至虽不至于真像小时候那般打罚一场,可情绪到底都倾泻在了儿子身上。

“让你小叔多帮着劝劝吧,这病后护理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父亲迟早要适应的。”

第269章 【迟暮】(2)

听到病房里间沉闷的咳嗽声,景朝冲姚叶霖道了谢便立刻回到景至床前,景至左手扶着床沿,右手捏着纱布堵在喉结上方的造瘘口处,不住地咳嗽,整个背脊抖动得厉害。

“爸,我来。”景朝立刻扶住人的背,伸手便要去接纱布。

景至却不由分说地挡开了他的手,待咳嗽稍稍止住了,低头慢慢地将从造瘘口里渗出的痰液擦净。

造瘘口的位置偏高,景至即便努力将脖子往下探,也没法给自己一个清晰的视野,那曾经做上百个俯卧撑都不见吃力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就变得娇气万分,堪堪举着不到三分钟,大臂便开始隐隐酸麻,痰液未及擦完,连着手指都有些颤抖了。

景朝看得心里不住泛酸,默默蹲下身子,试探着伸出手,“爸,让我来吧,雾化的时候到了,内套管也得拿出来消毒。”

景至一阵气苦,心里只觉得翻涌得厉害,锐利的目光直直看向景朝,却在人眼里只看到一派孝敬恭顺中夹杂着的隐隐期待。

景朝如蒙大赦,熟练地带上口罩,轻车熟路地将喉间的内套管取出放在早就准备好的托盘里。将套管下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摘下,随即用棉签蘸取酒精,像修补上古文物一般轻轻擦拭父亲依旧白皙却布满褶皱的皮肤。

突然的清凉让景至有些不适应,喉结不由滚动了两下,景朝立刻停了手,轻声道歉:“弄疼您了?我再轻些,再轻些。”

景至还是没答话,不知是疲累还是气恼,索性闭上了眼。

景朝不敢再说话,起身将内套管里里外外擦拭干净,见消毒锅里的水刚好咕嘟嘟地冒泡了,便将套管放进滚水。护士教过,像景至这样有痰症的病人,套管要煮三个开方能除菌。

煮好,晾凉,重新放置好纱布,景朝用镊子将光亮如新的套管夹起,重新蹲在病床前,轻轻道:“爸,您抬一下头好吗?”

景至依旧闭着眼,却不得不配合地抬了抬下巴。

管子的弧度位置才堪堪进入造瘘,边沿便搭在了金属扣上,微不可闻的一声“吧嗒”声,景朝手指一顿,下意识地抬眼看父亲。

“爸,没事的,马上就好。”

景朝往前凑了凑身子,金属卡扣细小,房间光线不佳,镊子拨动了两次,因着不敢用强力,除了纱布略略撕扯了一下,套管却分毫未动。

景至不耐地睁开眼,入目全是景朝专注小心的样子,儿子的气息如此的近,近到隔着口罩都能感觉到那份来自血脉相承的体贴,从头到脚都是无可挑剔的孝顺。

自打入院,儿子除了公司极其重要的事务之外,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喝水吃药上厕所,按摩洗澡看病情,景朝几乎事必躬亲,一分一毫都不假手于人,即便是这些专业的护理手段,也都一样样学起来。夜里,只要他稍有响动,景朝便到了床前,未及咳嗽,温度适宜的水就送到了手边。

如此日夜不眠,短短两周,饶是父子俩日日见面,他都发觉到儿子清瘦了许多。

有子如此,他该欣慰的,不是吗?

可是,如此这般像木偶似的活着,真的好吗?六十岁生日那天,他便立下医嘱,诸如气切插管之类的治疗,他绝不愿意。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过度的治疗,不过是无谓的消耗,他不希望让机器代替他感知生命,更不希望让至亲徒增伤感。

他以为儿子会懂他,会支持他,能让他在迟暮之年保有最后的体面。

可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昏迷之后,他还是被切开气管。不待他有任何反抗,各种管子便纷至沓来,每天一醒来就是各种仪器围着他转,看着卫生间门上“患者使用不可锁门”的提示语,他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绝望,想要训斥儿子自作主张胆大妄为的时候,却惊然发觉,自己连骂人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一生骄傲阔达,景至可以接受自己日渐衰老的身躯,却无法忍受为人尊严的剥离。

套管终于按装完毕,当景至看到景朝又去拆雾化导管的时候,心里的愤懑再次溢满胸膛,指尖发丝上的无力感瞬间蒸腾起一片怒气。

“咚咚”两声,指节敲在点滴架上。

景朝抬眼,却见父亲剑眉深蹙,手指端端指着门口。

尽管这已经是两周来的第十二次,景朝的手指还是不由地一僵,“爸”

景至目光忽地一冷,这一次竟是唇齿开合,没有生息,却依然是不容置疑的霸道,出去。

屋内的空气霎时一凝,连带着过氧化氢的味道滞留在鼻腔之内,既没沁入心脾,也非浮于空气,直让景朝呼吸慢了一拍。

“是。”景朝不敢再违逆父亲,略略躬身,退了出去。

方舟和景臻进来的时候,正好将景朝的一心三用一览无余。

双手熟练地对药,耳朵上带着耳机低声吩咐着公司的事务,电脑上是《The Lancet》最新的喉部康复文献。

“二叔,小叔。”见到来人,景朝立刻挂掉电话,伸手要来接两人手里的饭盒,可步子才一挪动,膝盖便是一酸。

纵然只是眉头倏然一紧,很快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神色,却依旧没能逃过方舟的眼睛,“怎么又站着?你的膝盖是不想要了吗?”

景臻了解景朝的苦衷,往里间瞟了一眼,“是你爸又不高兴了?”

景朝低下头,赧然中带着自责,“是我笨手笨脚的。”

景臻看看桌上整整齐齐的药品,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当年志向学医的孩子,怎么会笨手笨脚。

配好的生理盐水糜蛋白酶混合液仔仔细细地码在标记有用药时间的盒子里,每个瓶子上都写着浓度,按照早中晚的区分用不同颜色的笔标记出来,即便是外行人也是一目了然。

“洗洗手,先吃饭。”

“二叔,您先看着我爸吃,耳鼻喉科的高老师下台了,我去八号楼一趟。”景朝看向方舟,有些歉然,“小叔,麻烦您给我爸做个雾化,药我配好了,就放在消毒柜第二层,如果咳嗽,就加一点化痰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