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1 / 1)

慎年摇头:“于家的人没有亏待过你,妈也把你当亲生女儿。”

令年道:“妈是真心为了我好的。她千挑万选,才选中了卞家,可卞家不要我这种出身的媳妇。瞒着他们嫁过去,以后还不知道要生多少事端。还有宝菊,他是个下人,总不至于在乎我的出身,可惜这个人心气太高了,心胸又狭隘,不是个好的丈夫人选。至于窦筱泉,他既然和程小姐两情相悦,难道不成以后我做大,程小姐做小,还是程小姐做正房太太,我给他做妾?我很佩服程小姐这个人,但也绝不想跟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杨金奎是个粗人,但比起他们几个,还要好得多,起码我和他都对彼此有点用处。如果不是你,我当初来红河甸时就和他结婚了。”

慎年一言不发,听她细数几个人的优劣之处,他紧抿的嘴唇露出一丝哂笑,说:“原来你和我在床上时,心里还在盘算着,这些人哪一个适合做你的丈夫?”

她刚才的话把他惹怒了,所以才这么轻佻和刻薄。令年垂眸望着茶杯里袅袅的水汽,固执地没有作声。

慎年目光还定在她的侧脸上,他说:“我说过和你一起走,离开上海和于家,也没有让你改变主意吗?”

令年直视着慎年,柔声道:“二哥,离开于家,什么时候离开于家?朝廷大半的江山沦陷了,大哥的官恐怕也做不成了,你再离开,于家怎么办?小老百姓也就算了,家里有余财,总有人眼红的,你当初没回来,兴许还有机会,既然为了家业回来了,一脚踏进泥潭里,只会身不由己,越陷越深,哪能拔腿就走?你走不成,我跟着你留在于家,算什么?等以后大哥有幸起复,百岁长大了,我再跟你走,走到哪里别人都知道你是于慎年,于二公子,我呢,能让别人知道我是于三小姐吗?没名没姓,来路不明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令年又说:“二哥,我知道你这个人言出必行,想做的事、想要的人一定能得到。我没有你这么有本事,可我早就下定了决心,别说你,就算妈和大哥一起来了,也没用。”她对慎年微微一笑,说:“我是你的亲小妹,你不会拿着枪,逼我跟你走吧?”

慎年听这话很刺耳:“我要拿枪逼你,你才跟我走?”

令年摇头,还不软不硬地告诫他一句:“上次你劫持了杨金奎的老婆和儿子,他一直不服气,这次绝不会让我跟你走的,你有枪,难道他没枪?”

慎年回看着她,用一种先是惊讶、疑惑,继而有些了然和讽刺的眼神,说:“我都有点不认识你了。”

令年静了片刻,对他笑道:“人总要变的,我有时也觉得你陌生。”仿佛为了报复他的挖苦,她说:“你交过许多女朋友,辜负过许多芳心,总不至于闹一次分手,心理就受多大的伤吧?”

慎年说:“不至于。“

外头雪花飘了起来,窗帘上有些发暗。室内的座钟滴滴答答走着,时候还早,但两个人都这么僵坐着,一天的时光怕也能耗进去。令年一番话说完,自己拿点心慢慢吃了几口。

慎年若有所思地看着令年吃点心,她衣袖上绣的蝴蝶夹杂了金线,和领口鬓边鸽血般的宝石色泽,在眼前幽幽地发亮。她的这幅艳丽张扬的打扮,还有有恃无恐的姿态,显然是杨金奎的风格。不过两个月,这个人的影响力真是不容小觑。

他的脸色是平静的,声音也和气了很多,但还是对令年和杨金奎的婚事不敢苟同,“杨金奎这个人,不是真心对你好的。”

“我不用他的真心,我也没有真心给他。”令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原本是带一丝忧郁和神秘的,曾经被慎年领略过的热烈单纯、毫无保留的情意,也只是泄出了一丁点,又被机敏地藏起来了。她把手放在慎年掌心,声音很轻地说:“二哥,你怪我吗?“

慎年握了握她的掌心,放开了,淡淡道:“不怪你。”

精明的金波不时打发茶房进来晃一圈,以防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溜了。最后,还是令年不耐烦,把金波叫来,问他杨金奎什么时候到,金波总说快了快了,最后才无奈交待说:杨金奎在禁烟会上喝了许多洋酒,胡乱找了个烟馆睡觉去了,不到明天天亮,怕是叫不醒。

令年抱着胳膊起身,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她刚才看见船票是明天的,便对慎年说:“你明天来杨家吗?我替你接风,还有送行。”

慎年说声好,见她跺了跺脚,就穿着那一身单薄的衫裙,被金波迎着,往楼下去了。

他倚在沙发上,独自坐了一会,茶房上来问他,要不要送晚饭上来,慎年说不用,把大衣拿在手里,也离开了酒店。

第75章

开禁烟会的目的,也是募捐。蔡督军固然是少年英雄,接过一省军务后,才意识到自己接到个烂摊子。各衙门的银库已经被朝廷的蠹虫掏空了,如今烟是一定要禁,兵也要养,庶务经济,不比沙场点兵、挥斥方遒,要拿出十分的耐心,极厚的脸皮来才行。

蔡督军的烦恼,正是杨廷襄的快乐。杨廷襄被逼丢掉了一门暴利的生意,见蔡督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了军饷求爷爷告奶奶,就乐得要拍巴掌。

禁烟会一结束,他这个禁烟委员抬脚就钻进了一间隐蔽的烟馆,闭上眼睛吞云吐雾去了。

慎年被引进领馆,走进一间铺设了地毯、门帘低垂的会客室,室里围着那张书案,是三三两两散坐的人物,桌上的小托盘里一摞名片,都是云贵一带有名的富商买办之流。慎年手里也有一张蔡督军亲手书写的请柬,是对方托黄斌光辗转送到慎年手上的,慎年原本是要借蔡某人的势如今看来,这个势不借也罢。

他是为了敷衍面子而来,无意久留,便走到离书案最远的角落,在窗下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有人要请教姓名的,只是客气地一点头,就不再开口了。

书案后是空的。年轻的督军没有露面,但鸿门宴的架势是摆出来了。革命之后,百废待兴,要做实业,只有举债这步履维艰的一条路。虽然暖水汀烧得很足,但大家尚不知道督军的胃口大小,眼前又没烟没酒,只好意兴阑珊地坐着。

半晌,蔡督军才姗姗来迟。他是个儒将,和杨廷襄这种本地草莽不同,怕惊吓到了满座的宾客,还特地将戎装换做了家常夹袍,被他所新任命的财政司、实业司、招商局总办们簇拥着,走到会客室外,众人隔着帘子听到动静,忙一齐起身,嘴里“都督”、“将军”、“松坡兄”乱叫。

谁知蔡督军脚步一停,郑重其事地说声“请”,帘子一动,打头进来的却是个长袍垂地,清秀斯文的年轻人。年轻人大概早预料到了这个场面,与众人拱个手,随后才见蔡督军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今天这里,不是借钱的,就是要被借钱的,凡是吝于笑容的,大概都可以划归到“被借钱”的那一行列。众人见蔡督军对年轻人殷勤备至,心知他才是这鸿门宴的主角,不由暗自松口气,等蔡督军落座后,又来请教年轻人的姓名。

同行本是仇家,云贵一带,又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个身怀巨资的人物?

年轻人商场上的礼节是有的,依次接了各人的名片只那飞快地一瞟,就把名片主人的姓名来历记在了心里。这一桩绝技,每每都能让人惊叹,他倒很谦虚,自称道:“在下在汇丰做跑街。”

好一个年轻的洋买办。对本地商户而言,无异于从天而降了个财神爷。大家忙问他尊姓大名,也好登门拜访。

“免贵姓吴,吴宝菊。”在云南,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见大家面露疑惑,他又解释道:“表字光甫,上海人氏。”

“原来是光甫先生、光甫兄。”

蔡督军把众人拨开,请吴宝菊也落座。他固然对宝菊礼遇有加,但昨天宝菊的确是被一队带枪的士兵自汇丰银行昆明分号胁迫来了蒙自,在军政府衙门里软禁了一天。他心理上已经做好了被杀鸡儆猴的准备,便不急着开口,镇定地等着蔡督军发话。

蔡督军道:“吴先生,从上海宝地到云南这穷乡僻壤,可还习惯?”

吴宝菊说:“在下是苦出身,没什么不习惯的。”

“原来如此。”蔡督军本意也不是要对他嘘寒问暖,沉吟片刻,便说:“听说英国政府托付汇丰银行,在本省发放小额的贷款,招募乡民去缅甸种土烟。禁烟这两个月来,有些乡下地方已经十室九空,庄稼也都荒芜了。这事情是吴先生一手办成的。”

宝菊道:“在下原来在缅甸和安南一带跑船,对当地熟悉些,所以周老先生叫我来办这件事。”他还很从容,“督军放心,汇丰做生意,都是公平公道,全凭自愿,绝不诱骗百姓。况且土烟是英国政府特许在缅甸种植的,没有妨碍督军在云南禁烟吧?”

蔡督军苦笑道:“倒是不妨碍禁烟,但人口都流失了,本省经济凋零,我们军政府这些人吃什么,喝什么?”

宝菊道:“督军要是想跟汇丰借款,我倒是可以跟周老先生提。听说最近督军才把全省所有地方的厘税都收归了财政司,督军要是愿意拿厘税来抵押的话……”

蔡督军一听到抵押两个字,立即摇头,“那不行。”

宝菊露出为难的表情。

蔡督军叹道:“吴先生,你如果还自认是个中国人的话,还请替我在你们周老先生面前美言几句。本省不及你们江浙一带富庶,现在又百废待兴,想要挽救民生,唯有发展实业。烟是一定要禁的,铁路还在法国人手里,我无权置喙,可本省的矿业,我亲自去考察过,还是大有可为的。现在只是需要一笔款子,去东洋进口冶金的机器,等矿务局成立之后,我想要邀请汇丰银行来入股。”不等宝菊开口,他便对众人保证道:“诸位放心,新的矿务局,不用官督官办,而是公私合办,在商言商,按股分配,还要进行民主的管理。”

众人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表示道:如果汇丰愿意合营,做这个大股东的话,那本地的商户也愿意入股。

蔡督军催问宝菊:“光甫兄意下如何?”

宝菊推诿道:“事关重大,还要问过周老先生才知道。”心知这话一出口,恐怕蔡督军要押着他去给上海打电报,周介朴一天不答应,他就一天不能离开云南。他灵机一动,说道:“如果真能进行民主的管理,倒也可以做。但我在云南也听过这么个说法:云南大的矿脉,都已经被英法等国家开采空了,山里有好矿苗,但都被蛮兵土匪抢占了。譬如红河甸,矿山附近的寨子里的都是彝兵。这些彝兵,不知道军政府管不管得了,如果管不了,我们即便入了股,恐怕连矿山的毛都摸不着。”

这话就差指名道姓了。杨廷襄原本就是蔡督军的一块心病,听了这话,只有沉默不语。但又不由得他不表态,蔡督军只好说:“事关云南民生,我这就请杨委员来。”他是打的主意,矿务局非办不可,而且今天还要故技重施,逼杨廷襄把几座矿山吐出来。谁知士兵找了一圈,回来耳语道:杨委员正在自家土行的炕上“烧烟玩”呢。把这迷迷瞪瞪的烟鬼请出来,岂不是当众打督军的脸?督军把一张脸拉得老长,只好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