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令年的心又揪住了,脸再次烧了起来,怕他还要说,她猝然打断他:“是不正常,你有病。”

慎年没生气,感觉令年冰冷的指尖在掌心慢慢回暖,他还很欣慰,把她手指拉到唇边亲了亲,说:“是心病,你给我治一治吧。”

“我不会治。”令年手指蜷缩,胳膊拽了回来,抛下他走回座位。

墨染般的夜色渐渐浅淡了,快到晋宁站,火车正在村镇中穿行。令年侧面对着车窗,眉眼柔和的轮廓在曙光中显现。她转过头来,神态平静了,脸色像霜一般洁白,“你不想结婚,是你的事,我是要结婚的。”

慎年眉头拢了起来,“你觉得你结了婚,妈这辈子就再没了烦恼,没了牵挂?”他反问令年,“她过得好不好,高不高兴,并不在于你。”

“不在我,在你。”令年漠然地看着前路,想到即将抵达上海,还有未知的风波,她油然生出一阵恐惧和彷徨,“不结婚,我还能怎么办呢?”

“让我来想吧。”慎年说。

令年无言地看他一眼。整夜未睡,脑子一阵阵发沉,她没有精力再和他争执,被他一搂,也就顺势靠在了他的身上。慎年把薄毯重新拉起来,盖住了两个人。在薄毯下,他的手无意中落进了短褂里,盖住她腰眼上的肌肤,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令年动了动,他便把手又拿了出来,隔衣停在她的背上。列车正在缓缓驶入晋宁站,这是抵达昆明前的最后一个大站台。外头人潮汹涌,慎年微微侧脸,在令年的发顶亲了亲,也把眼睛闭上了。

短短的一觉,他睡得格外沉。车身震了震,慎年醒来,听见警察在外面招呼,站台已经重新开闸,要驶往昆明了。

他的身侧没有人,薄毯落在地上。慎年一怔,先起身四处张望,没有看见令年,他立即走去盥洗室,里头有人,慎年一把将门推开,是个陌生的旅客和他面面相觑,“哎,你这人?”

火车轰隆隆响着,要出闸了,慎年只犹豫了一瞬,看见薄毯还在地上如果不是走得匆忙,她一定还记得要给他盖在身上。他脸色微变,迎面将车门上的铁路警察拨开,跳下正在移动的火车。

天蒙蒙亮了,站台上各色面目的人来回走动,慎年挤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喊了几声小妹,又喊令年,只迎来行人疑惑的打量。往昆明的车已经呼啸着离开晋宁,慎年在那只巨大的挂钟下茫然站了一会,蓦地听见泠泠的铃响,是对面的车正要南下前往河口。

他来不及多想,大步冲到车门前,铁路警察正把守着车门,忙把他喝住,慎年把去昆明的车票往他手里一塞,不等警察细看,便挤上了火车。这节车厢是三等客座,连座位都没有,塞满了人和行李。旅客们被他搡的搡,扯的扯,看他那装束不是个寻常百姓,又冷着个脸,只能躲避到一边。

慎年飞快地走过一节节车厢,连盥洗室都挨个推开门看了,忽然止住脚步,见一个蓝褂黑裙的身影紧紧靠着车窗上,把脸别到一边。他探过身子,一把拽住胳膊,把她扯了出来。

对方不得已,慌张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是令年。她被慎年拽了一个趔趄,又被他及时扶住腰,勉强站定了。众目睽睽之下,令年没法大喊大叫,只能怒视他一眼,却掩饰不住尴尬和气馁。

慎年找了这半天,焦急又烦躁,总算心落在了实处,紧抿的嘴唇带着愠色,顿了顿,他说:“下车。”

令年不肯,说:“你自己下车吧,我不回上海了。”

慎年暂时还保留了几分耐心,“你去哪?红河甸?”

令年摇头,被慎年诘责的目光定在脸上,她深深吸口气,说:“我想去河内,跟宝菊借一些钱,”她知道宝菊口风紧,一路从上海到云南,也算有些交情,“然后去南洋,我会洋文,可以去很多地方。”

“去干什么?找工吗?”

慎年的语气里有些讥讽,令年不服输地把头一抬,说:“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就为了我说的那些话,你连家也不敢回了?”

令年猛的被委屈袭上心头,脱口而出:“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慎年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沉默了一会,他说:“你想好了?”

令年镇定了些,和他对视,说:“我想好了。”

“我不答应。”

慎年冷着脸,把她往车门拽,令年睁大了眼睛,见火车已经徐徐驶出了闸门,她顾不上骂慎年蛮横,急着说道:“车走了。”一面软了声音道:“到了下一站,你再坐火车去昆明吧,我真的不想回去了。”她甚至央求起慎年:“二哥,你别逼我了。”

慎年充耳不闻。三等客座,乱哄哄的,警察也不见踪影,距离下一站还有三个钟头,而他已经失去了耐心。见火车才出站台,开得不快,他说:“你抓紧我。”把令年半拖半抱,从火车上跳了下来。两人摔到枕木旁边的草甸子上,打了几个滚。令年被慎年护在怀里,没有受伤,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被慎年放开,愣了一瞬,见他身上也没有血迹,令年又气又急,揪住慎年衣襟狠狠推了他一把,“你,”她骂又骂不出口,用力在他身上打了几下,强忍眼泪说:“我不想跟你回上海,你就要拉着我一起死?”

慎年被这一摔,气也消了一半,见令年气急败坏,说的话都可笑,他把她的手拉下来,口气里还有点奚落:“这火车还没有汽车快,你都怕死了,还想下南洋?”

火车已经远去了,芦草还在晨风中摇曳,红通通的太阳升起,把红土地和草甸子上潮湿闷热的暑气又蒸腾了起来,被两人压断的几株大烟苗渗出了汁液,散发着浓郁的苦味。令年跪坐在地上,见四周荒野茫茫的,她赌气抹了一把眼睛,爬起身说:“我就要去,我走着去。”

慎年劈头便道,“你身上连通关的文件都没有,怎么去河内?宝菊在哪里落脚,你知道吗?”他一只鞋在跳车时掉了,脸颊上有点擦伤,很狼狈。他怕她在火车上又闹失踪,在铁路边上,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本来该松口气,他的脸上却越发带了不满,“你突然走了,我会不去找你吗?云南找不到,我还会去安南,去缅甸,多远我都去。”他很坚决,还扯了扯嘴角,只是完全看不出高兴的意思,“你是真打算去河内,还是只想作弄我?我说那些话让你不高兴了,你就故意丢下我,你想看我害怕,看我着急后悔,看我失了魂,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这样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令年鼻子酸得发胀,不敢眨眼,怕眼泪要掉出来。她把头低下去,嗤的一笑,再抬起脸来,湿润的眼睛里还闪着狡黠的光,“对,我就是想去河口看看,顺便吓唬吓唬你。不是你说的吗?不管干什么,我自己高兴就好了。”

慎年笑道:“那你现在高兴了?”

令年点了点头。被慎年一搂,她也就乖乖地依偎在了他的怀里,把脸颊贴在他的胸膛,望着火车远去的那点黑影,心里却想:我是想去安南的,一个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而这点渺茫的希望终究还是破灭了。

第37章

昆明到河口的火车早晚各一趟。轰隆声远去后,铁路沿线就彻底静下来。清早的太阳还不很毒辣,又轻又暖地罩在身上。

距离昆明只剩一站,没有必要再乘火车,慎年说:“我们到城里雇一辆马车,走驿道到黔东,再从沅水进长江,有半个月就到上海了。”

半个月,令年心里默念,觉得漫长,可又担心终究还是有旅途终结的那一刻。想到汉阳的邝小姐,她心里一阵堵得慌,跟慎年说:“我不想去汉阳。”

“我不会让你去邝家的。”慎年似乎明白令年的心思,这才把内情告诉她,“杨金奎的老婆和儿子还扣押在汉阳,我要安排人把他们送回云南。”

令年有些意外,“杨金奎已经有儿子了?”

“他有一个比他大的童养媳,儿子也七八岁了。”慎年嗤道,“你以为他真是什么痴情种子吗?”

令年摇头。她倒不觉得杨金奎是痴情种子,只是突然顿悟了杨金奎轻易放他们走的原因,她的眉头悄然皱了起来。她有了与于太太类似的隐忧童年时那个神气骄傲的二哥已经渐渐远去,现在的慎年让她感到陌生和忌惮。

“二哥,”令年犹豫着,摒除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慎年仍旧是她最亲近的人,因此她的脸色格外凝重,“你要小心。”

“杨金奎?我如果怕他,就不会来云南了。”慎年眉头一扬,是个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拉起令年的一只手,环顾四周,大烟田旁边是成片的玉米地,比彝寨长得高且密,遮住了视线。晋宁车站在城郊,距离县城还有十几里地,两人又不辨方向。

“你的鞋。”令年挣开手,沿铁路线去找慎年的鞋,走了好一段,毫无所获,只有火车上丢下来的报纸、食物残渣,似乎还有排泄物和动物尸骨。她忙不迭跑回来,说:“鞋准是被车厢里的人捡去了。”

慎年把另外一只鞋也脱了下来,像杨金奎那样,一屁股坐在了田垄上。折腾了一宿,他衣服扣子也被扯掉了几个,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挂了彩。他一时半会也不想动,索性往后一躺,说:“你信不信,我这会一闭眼,马上就能睡着。”

令年不舍得立即催慎年走,在他身边坐下来,看着日光透过玉米叶的缝隙,在他脸上跃动。她目光流连,悄然将他的五官在心底描绘了一遍,然后叹道:“二哥,我这辈子都没见你这么狼狈过。来一趟云南,不是在马背上暴晒,就是在地里打滚。妈和大哥看见了,准要大吃一惊。”

慎年不必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我身上是不是很脏?”他懒得去看,惬意地闭上眼睛,“等到了汉阳,住上客栈,再说吧。”

虽然知道是徒劳,令年趁慎年打瞌睡不察觉时,依旧将他衣衫上的泥土轻轻掸了掸,头发拨了拨,然后凑近了去看他脸上的擦伤,慎年伸出手,拽着胳膊把令年拖到自己胸前。他的衣扣飞了,衬衫松散,令年怕碰到他的胸膛,把胳膊肘撑在地上。头顶玉米叶遮得密密的,她的声音轻轻的,“二哥,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