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心里的疙瘩不减反增,一时气结,追上去道:“你这会可清醒了吧?”
“我是清醒的,”慎年回视着她,目光深深的,认真又专注,“你呢?”
令年想了想,下定了决心,“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不会像你那样乱来的。”
慎年反问她:“你是什么身份?”
令年眸光垂落。他的衬衫上缝着贝母纽扣,那一颗心在胸膛里,沉稳的、有条不紊地跳着,不像她,每句话都再三地斟酌,反复地思量,唯恐露怯。她打起精神,对他微笑:“我是妈的女儿,是你的小妹啊。”
“我知道。”慎年道,顿了顿,他说:“你记得把插销插上。”这时,杨金奎的吆喝声已经从走廊上传了过来,慎年怕他又要借机凑过来,就没再说什么,替令年把门带上,离开了。
福鼎酒店住了两天,杨金奎倒真没顾上去骚扰令年他这趟来蒙自,倒是忙个不停,派金波去了趟电报局,又往贩土、贩枪的各家洋行货栈走了几趟,总算诸事办妥,杨金奎又把长袍马褂瓜皮帽穿戴起来,打扮得富贵逼人,来到慎年房里,将他从头到脚一打量,摇头道:“人靠衣装。二公子,你这样子跟我出去,要遭人冷眼的。”他爱热闹,爱张罗,当即命人去把理发行、裁衣铺的师父都请来酒店,要好好给两位上海的少爷小姐打扮起来那个兴致勃勃的劲头,真有点像小女孩得了心爱的洋囡囡。他对慎年招招手,笑道:“你知道咱们为什么住这吗?这里除了洋行货栈多,还有个好处,妓馆多。东门外堂子里不但有苏州的,广东的,还有东洋妓|女、安南妓|女,你喜欢哪个?还是咱们挨家挨户去逛一遍?”
慎年恭维道:“将军真是龙马精神。”往沙发里一坐,拿起听差送来的法国雪茄盒子,随意看了几眼,却是不打算出门的意思。
杨金奎疑惑地说:“你是两天没吃烟,没精神了?”
慎年摇了摇头,说:“日本妓|女没有风情,安南妓|女太丑,苏州妓|女嘛,上海遍地都是。”言下之意,竟然是已经遍阅各国美色,对这蒙自“小巴黎”的风月场不感兴趣了。
杨金奎习惯了抽鸦片,对雪茄完全提不起兴趣,正没精打采,裁衣铺的师傅来了,听说要给隔壁的小姐裁衣裳,便问是裁什么样式,什么时候要。
“那就去广东街,看咸水妹。”杨金奎先跟慎年决定了,转过头来,对裁衣师傅道:“就裁结婚的喜服,不必太繁琐了,后天就要。”
“什么?”慎年拧眉,把雪茄盒放下。
“还有,给这位公子也裁一身见客的衣裳,”杨金奎道,“这可是大舅子。”见慎年吓了一跳,他笑容更甚,得意得眼睛都在放光,“大舅子,后天昆明的钱就该到了,我们顺便把喜事一办,也好送你回上海了。“
第33章 ???One piece
看二公子那脸色,活像谁欠了他一百万。杨金奎乐了,上前将慎年肩膀一拍顺势将他按住,以防反抗。在这无声的施压下,杨金奎语气格外和蔼,“二公子,你怎么在这里待的一天比一天自在?那不行啊。土匪我来干就行了,你还得回上海给咱们赚钱呢。”他用那种男人之间熟稔的、满不在乎的语气道:“不就是娶你个妹子吗,别弄得好像别人要抢你心肝宝贝似的。是女人,都得嫁人的,你又不是她爹,又不是她男人,管那么宽呢?再说,我看三小姐也挺中意我的,你就别拉着脸了。”
在他的柔声细语下,慎年脸色也缓过来了。继续拆雪茄盒,然后拿了把小金剪。杨金奎还当他要行刺自己,先警惕起来,谁知慎年剪了雪茄头,又将小金剪撂回茶几上。
”拿洋火来。“杨金奎从彝兵手里接过洋火,亲自替慎年点了雪茄。
慎年平静地看他一眼,道声谢。
杨金奎浑身轻松,巴掌往腿上一拍,看慎年的目光,真有点惺惺相惜了,“二公子,你很识时务,的确是个爽快人!”他转脸又笑了,“不对,我该改口叫你二哥了。”他一得逞,就格外聒噪,又招呼底下人,“等裁好了衣服,再领三小姐去金店,把那什么金戒指、金耳环,都来一套,好结婚的时候戴。二哥,你们于家不懂礼数,三小姐来结婚,两手空空的,也不怕人笑话。我自己掏钱,替你们把首饰衣裳都办好了,也算周到了吧?”
慎年慢条斯理地抽了会雪茄,心思琢磨完了,他把杨金奎叫住:“你比我还大三岁,别叫我二哥。”
杨金奎和于家攀上了亲戚,心情愉悦,很好说话:“那我叫你什么?老二?”
“随便。”慎年爱答不理。
杨金奎看他抽雪茄,大烟瘾也犯了,拿起雪茄盒子研究了一下,上头都是洋文,不认识,他又闻了闻,放下了,说:“这个东西闻起来就不带劲。”
慎年道:“有东西占着嘴也好,省的要说话。”
“嫌弃我了?” 杨金奎摇头,“三小姐这点像你,动辄爱挖苦人。算啦,我忍一忍吧。”说话时,理发行的伙计来了,杨金奎让开地方,旁观伙计给慎年理发。头发一理,人也精神了,乌黑的发梢下,双眉像剑,带点桀骜的锐气,眼睛亮,鼻子直,嘴唇薄薄的,还有唇珠。杨金奎心头泛酸,忍不住挺胸抬头,对着镜子耙了耙自己刺猬似的发茬,说道:“老二,咱们俩,也算得上一时瑜亮了吧?”
理了发,慎年换过衣服,恢复了在上海时的派头。杨金奎这才满意,领头往外走:“逛堂子去。”在门口遇上金波,杨金奎把他叫住,“有电报了吗?”
红河甸穷乡僻壤,电话电报一律不通,杨金奎在蒙自盘桓,也是为了等电报。金波一天往电报局跑三回,一无所获: “还没有,”他掰指头算算路程,“今天应该有回信了。”
“知道了。”杨金奎不想当着慎年的面多说,摆了摆手,扬长走下楼梯。
广东堂子就在铁路局对过,迎来送往的多是洋人,布着招摇的红帖纱灯。厢房里依旧香水喷得浓浓的,杨金奎踩着咯吱咯吱的楼梯上去,还没开口,就狠狠打了几个大喷嚏。几个黑衣黑裤的粤妓正围着桌子吃饭,见有生客上门,忙用衣襟上的帕子把嘴揩了,絮絮地招呼:好耐无见,好挂住呀,食咗饭未呀,杨金奎听得不明就地,先瞧对方长相,是黑黄的方脸盘,厚嘴唇,不甚中看,再看饭桌上,是一道酿鲮鱼,一道烧鸭腿,还有几碟豆腐菜瓜,更不是他爱吃的。杨金奎这才知道,报纸上吹嘘的这家妓|女“声浪柔脆,肤圆若玉,珠江名花,中外驰名”,原来都是虚假广告。
但钱已经给了,立马就走,又觉得亏,只好屁股沾一点竹榻边,略微坐一坐。慎年倒是既来之,则安之,见榻边竟然还摆着一本《伽茵小传》,就是令年在家常看的,便拿起来翻了翻。
杨金奎从妓|女手上接过茶,转过头对慎年抱怨道:“你看这个丑样子,是咱们嫖她们,还是她们嫖咱们?洋人就这个怪嗜好?”
慎年笑道:“盐酸梅,味道虽然不好,但也能解渴嘛。”
杨金奎“咦”一声,“看样子,你解过渴?”
慎年摇头道:“我一般不渴。”
这时来了两名年轻的妓|女,虽然相貌也是差强人意,但长得娇小玲珑,态度异常热络,见两名客人兴致不高,便邀请他们去打牌。慎年比杨金奎多了点语言上的便利,才打了一会,就从他那里赢了几枚雪亮的墨西哥银圆,都送给了和他做牌搭子的粤妓,也就是那本《伽茵小传》的主人。
杨金奎笑道:“你这不是借花献佛吗?”因为知道慎年这趟来云南,身无分文,囊中羞涩得很,便大方地解开钱袋子,“我多借你几块,你今晚歇在这里好了。”
慎年说不必了,顿了顿,才解释道:“这些人背井离乡来谋生,兴许还有丈夫兄弟也被卖去了国外,是很可怜的。”
慎年很少对谁报以同情,杨金奎不禁有些意外,这时鸨母把才煮好的两碗糖不甩用托盘送了上来,那门口坐的男孩子“嗖”的窜进来,就站在粤妓背后,眼馋地望着桌上的糖不甩。慎年本来也懒得吃,就连碗给了他。
杨金奎见这男孩子七八岁,眼窝深深的,鼻子尖尖的,倒是这妓馆里头一号的漂亮人物,“咦”一声,“这是个杂种吧?”
粤妓忙解释道:“呢个係我细佬。”
听慎年说细佬是弟弟的意思,杨金奎扑哧一声笑了,“我看分明是你儿子。”便让男孩子叫她娘,男孩子立即叫了声“娘”,把那个妓|女羞愧得脸庞通红,扬起巴掌要打他。
杨金奎把她拦住了,将自己的糖不甩也送给男孩子吃,还逗他道:“你洋老子把你生下,拍拍屁股就跑了?你会不会说洋话?说一句来听听。”
男孩子倒是很听杨金奎的话,点头说会,便用尖尖的嗓音道:“Die boy! Die boy! You go die, too much man die, no see you go die !”
杨金奎忙问“大姨”什么意思。慎年笑道:“这是祝你发大财,当大官的意思。”
杨金奎很高兴,往牌桌一拍,将他和慎年分别一指:“好,你大姨,我也大姨。”他似乎很喜欢这个男孩子,叫他把那“升官发财”歌唱好几遍,又在他的小脸蛋上捏了捏,柔声道:“好小子,给我当儿子吧,来,叫声爹。”
男孩乖乖叫道:“爹。”
杨金奎满口答应,又把他转过去,指着慎年:“叫二舅。”
男孩又叫慎年:“二舅。”
慎年冷眼旁观,嘴上噙着一点意味深长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