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又听见窸窣轻响,绣帘一掀,令年领着阿玉走了出来。她换了件香云纱的杨妃色斜襟短褂,凤尾裙,脖子上一挂珍珠项链,个个有小拇指大。于太太打量着她,却说不好:“现在的褂子,袖子越发宽短了,用棉布、洋纱做倒好,丝绸还是以前的样式好。”便叫何妈跟裁缝说,重新去裁了。又拉着令年的手,让她转过身去给慎年看,“你看这珍珠好不好?”
珍珠趁着香云纱,散发着莹润的淡淡光辉。慎年说:“还好。”
于太太道:“五千块钱,也不坏了。我这些天,看得眼也花了,走得脚也酸了,因此叫他们送了东西来家里,慢慢的选。选了几天,没几样中意的。我前两天在街上,看见有太太小姐也戴了腕表了,想着买一个,但国内的东西恐怕也不会很好,你怎么不托你的朋友从美国买两只回来呢?”
于太太毕竟也是个女人,说起珠宝首饰便滔滔不绝,慎年暗自好笑,因问:“妈也要一只?要什么样式的?”
于太太笑道:“我老了,要它干什么?一只给令年,另一只给你媳妇的。”
慎年这才反应过来,顿了顿,说:“那就三只吧,还有大嫂呢,免得大哥也说你偏心。”
于太太倒被他提醒了,笑道:“正是的,只记得小儿媳妇,险些忘了大儿媳妇。”
令年因为于太太说那香云纱褂子不好,便进去重新换了家常的衣裳,连珍珠项链也摘了,让阿玉收了起来,于太太道:“你现在也知道爱惜东西了?”
令年自慎年来就一径沉默,这会笑道:“二少奶奶快要进门了,哪好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被邝老爷说咱们家家教不好。”
于太太斥她胡说。令年抿嘴一笑,没再调皮,依偎着于太太坐下,目光停在慎年身上她因为沉默久了,兀的一开口,有点一惊一乍的味道,“二哥又去哪喝酒了?”
于太太也留意到了,问慎年:“你去喝酒了?喝多了不曾?”
慎年道:“没喝多少。”
令年说:“脖子都红了。”
于太太一看,果然他衣领里有点泛红,难免责怪了慎年几句,又叫婢女去煮醒酒汤。慎年无奈,瞪了令年一眼,道:“就你眼尖。”
令年吐了一下舌头,告饶道:“以后不说了,让二嫂进门管你。”
于太太认为慎年大事已定,心思转到了令年身上。亲事一时半会还悬而未决,于太太便同令年商量:“你不是嫌家里闷吗?我想要不要请个老师回来,给你补一补洋文,免得以后如果有事去国外,连个话也不会说。”
慎年也看着令年,那个表情,是赞同的。
令年乖乖依偎着于太太,把脸在她柔软的衣料上蹭了蹭,说:“把琴从溪口搬回来,我弹弹琴好了。”
“洋文也要学的。”于太太叮咛她。
令年不大情愿地答应一声。
何妈道:“要学洋文,那只好去教会学校请位洋人女老师来了。”想到家里要来洋人,她还觉得怪不自在的。
说到教会学校,阿玉对令年道:“咱们那天出门的时候,我好像看见程小姐了。”
果然这话立即引来何妈白眼,“上海城里几百万的人口,就那么巧,又遇见程小姐?我看你准是眼花了。”
她们陪着于太太闲话家常,慎年走了出来,正好听差迎上来,说杨将军自一品香摇了电话来,意思是提醒慎年,别忘了明天要替他引荐威尔逊。慎年说声知道了,又对听差道:“去庄子上支一万块钱,送给巡警营的黄巡长。”因为知道黄炳光才从日本回来,还不习惯官场上索贿成风,便提醒道:“别给他整一万的,按五百、一千的开,平日应酬用,省得他还要去庄子上换零的。”
第13章
觅棠和于家母女不期而遇是在大马路的钟表行。
店里的伙计正在招呼觅棠和她的同学看一支自来水笔,忽的人就走开了,又听见店里七嘴八舌地叫于太太,觅棠转过身来,果然见于太太和于令年母女被众星捧月地迎进店里。女同学们受了冷遇,十分不满,见觅棠的神色不同寻常,问她:“你认识?”
觅棠不知怎么的,这回偶遇于太太,竟然有些紧张。在店里等了一会,于太太的目光却并没有往这边来,她便放下笔,对朋友们说:“不认识,咱们走吧。”
回到家,这件事一直在心头盘桓。程太太见她只低着头数碗里的米粒,追问起来,觅棠先是不说,后来,却自己放下了筷子,说道:“我今天见到了于太太和三小姐。”
程太太忙问在哪里,说了什么。
觅棠这话说出口,没事人似的,重新拿起筷子,一边吃饭,笑笑地说:“我看见人家,人家没看见我呀。”
程先生在外头应酬,早吃过了,只坐在旁边吃茶,闻言早把茶碗放下了,聆听了一会,迫不及待地凑过来道:“你这孩子不知礼数,既然看见了于太太,怎么不上去请安?”
觅棠最近因为想要去美国读书的事情得不到程先生许可,正在和父亲置气,便没有吱声。架不住程先生一直在耳旁啰唆,软磨硬泡要她去于家拜访,觅棠把碗一撂,冷笑道:“我虽然不知道礼数,但也晓得,别人家卖女儿的,都是待价而沽,没有像咱们这样自己送上门的。”
程先生瞠目结舌,“这、你,”转过头来对程太太道:“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
不等程先生斥责,觅棠先自己一滴泪落进了碗里。程太太慌了神,忙将她揽进怀里好言相劝。程先生也不好意思了,辩解道:“咱们家虽然算不上十分显赫,但也不至于要卖女儿了。你从小到大,可有受过半点委屈?教会学校也读了几年,连于小姐都不见得有你这样的自由。去留洋,我不是舍不得这个花费,只是怕你一个女孩儿漂泊在外,没个依靠,以后若是结了婚,和女婿一起去,那我是很赞成的。”
觅棠红着脸嘟囔道:“什么女婿,还没影的事呢。”她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擦过泪,也就神色如常了。
程先生不甘心 ,看着她的脸色,又把话头提起来:“其实我是想托于二公子买点格兰之的股票,但和他向来又没什么交情,还是你在于太太那里好说话些,怎么就让你说成卖女儿了?”
觅棠心里动了,但脸上作出勉强的表情,“那就去这一次。”见程先生笑逐颜开,趁机道:“爹要拿什么谢我?”
程先生近来生意做得不坏,很财大气粗,“你看上什么,买就是了。只不许再提留洋的事。”其实他也不用叮咛,留洋读书那事此刻在觅棠心里已经不算最要紧的了。
下人们把碗盘撤下去后,觅棠有意陪父母坐了会。因为自知今天说话鲁莽,伤了程先生的心,对他又格外讨好些。程先生几番欲言又止,碍于觅棠在,最后索性说:“棠儿早点去歇着吧,我有事情和你母亲说。”
程先生夫妇还很少避着觅棠说话。觅棠满腹疑窦,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隔了几日,来到于府拜访。正好康年自圣玛利亚书院请来的洋人女教师也来试工,彼此都觉得很巧。女教师用洋文问觅棠:“程小姐不是预备着要去美国吗?”
觅棠只能说:“双亲还在,不敢远离。况且对美国的风土人情都不甚了解,也不知道该报哪个学校,所以就暂且搁置了。”
女教师对觅棠的学业很关心,便说:“听说于先生是从宾夕法尼亚回来的,程小姐不妨去跟他请教请教。”
令年读了一早的英文,知道程小姐登门,如获大赦,忙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挽着于太太的手在旁边听着觅棠二人交谈。于太太当然是听不懂,令年却察觉她们在议论慎年,听得格外专心了。
觅棠担心失礼,只和女教师敷衍了几句,就上来拜见于太太。于太太很喜欢她来和令年作伴,叫人去拿外国点心给程小姐配茶,又说:“今天听这位墨菲小姐提起来,才知道你们书院因为院长有急事回国,所以给你们提前结业了。程小姐在家没事,怎么一直不来玩?”
觅棠道:“虽然结业了,也有一些繁琐的事,要给外地的同学送行,又要去教堂义演,前天才把上学时的课本和笔记都整理了出来,等以后有朋友要上学,再送给她们使吧。”
于太太赞道:“程小姐真勤勉,心也细。”习惯性地要打趣令年几句,见她双手放在膝头,静静地坐在自己身畔,不知是在认真听程小姐说话,还是已经魂游天外,于太太便不忍心了,转过头来握住了令年的手,笑道:“我们令年有些傻气,怕我独自在家闷,哪里也不肯去。”
那洋人墨菲小姐见状也就告辞了。何妈亲自把她送出门,叫了一辆东洋车,再走回来时,忍不住抱怨道:“太太,你可别被小姐蒙过去了。早上她和女老师在楼上念书,我去送茶的时候,从门缝里瞧见女老师在不停地吃点心,小姐拿着一本画报在看呢。”
令年不忿何妈偷窥,抢白道:“那画报也是洋文的么!何妈你又不识字,懂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