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杨金奎遭了难,破了财,但他不是个小气的人,说要请客,就在一品香楼下安排了个最豪华的包间,慎年到时,只有黄炳光在座,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还在流水似的上菜。

慎年站住了,奇道:“这是把整个上海官场的人都请来了吗?”

黄炳光是从巡警营来的,还穿着警服,也正站着发愣。和童秀生这样地痞变督查,带点江湖色彩的传奇人物不同,黄炳光在巡警营教练所老老实实学满三年,又被派去日本深造一年,回来才委了巡长。童秀生貌若弥勒,黄炳光一个武学生,却长得五大三粗,赛过土匪。

给上菜的伙计让了路,黄炳光对慎年笑道:“可不是,我一进来,还当走错了,吓得坐都不敢坐。就现在摆的这些菜,怕我今晚带的钱还不够。”便借了一品香电话,要摇去家里,叫人送钱来。

慎年把他拦住了,说:“我这还有些零钱,凑一凑也够了。”

黄炳光是个爽快的人,也便没有推辞,放下电话笑道:“好了,我知道你是朝廷的钱袋子,上海的大财主,拔一根毫毛,也够我吃一辈子了。”

“二公子是七十二般变化的孙大圣,咱们这些人就是猪八戒嘛。”杨金奎被侍从们前呼后拥,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他穿着青缎长袍,玫瑰紫马褂,松松挽着辫子,打理得脸白鬓黑,笑意盈盈。

瞧这排场,不像才脱罪出狱的亡命徒,倒像个来上海游玩的阔少。

黄炳光先迎了上去,诚恳道:“杨将军,这些日子多有得罪,见谅,见谅!”又问他在巡警营有没有遗失随身物品,他好责令底下人去搜查。

杨金奎很大度,完全不提自己被黄炳光查抄的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巡警营的兄弟们喝酒了!”他冲二人抬了抬手,笑脸冲着慎年因为心里还打着那个贼主意,想要慎年做他的大舅子,因此对他格外客气一些,“今天我做东,两位请坐,不要客气。”

各自落座,侍从们都退了出去,室内一静,黄炳光反应过来:“就咱们三个吗?”

杨金奎作势张望:“两位还请了别人吗?”

黄炳光道:“这倒没有,但将军也太破费了。”

“我是乡下人嘛,哪敢在你们上海人面前露了小家子气?”杨金奎先替慎年斟酒,柔声道:“二公子尝一尝,这菜还可口?”

黄炳光不懂杨金奎为什么对慎年如此殷勤,慎年却心知肚明。他道声谢,把酒杯掣回自己面前,笑道:“依我看,将军才像那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我是猪八戒!”杨金奎经此一难,谦逊多了,“我属猪!”

黄炳光见杨金奎这样镇定,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将军真是年少有为。”站起来等杨金奎斟过酒,嘴里道:“不敢,不敢,多谢,多谢。”

杨金奎嘿嘿一笑,落座看着二人,“我今天只请两位,因为呢,整个上海,我最佩服你们两位。”

黄炳光一怔,笑着看了慎年一眼:“二公子不必说了,自然也是年少有为,至于我,小小巡长一个,有什么好佩服的?”

杨金奎还在感慨,“我今天才明白,上海宝地,卧虎藏龙,像我这样的乡下人,在云贵也自认算个人物,来了上海呢,”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诚恳的目光相继落在二人脸上,“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这是实话。”黄炳光道,“诚如将军所说,上海庙大菩萨多,像我这样的,哪敢妄称龙虎?不过是个听人差遣的小卒子罢了。”

慎年笑着放下筷子,“这话我是听不下去了。两位也都是有顶戴花翎的人了,我一个商户,平头百姓,莫非得跪着吃这顿饭?”

杨金奎好似怕慎年真跪下去,忙将他按住,又是劝酒,又是夹菜,“不说那些虚词了,吃菜,吃菜。”他和黄炳光倒是不打不相识,彼此都觉得性情相投,对饮了几轮,杨金奎走回慎年身旁,殷勤地问:“二公子话少,吃的也少,是菜不合胃口?”

慎年说不是,“二位说话有趣,我听着就够了。”

黄炳光奇道:“将军和二公子很亲热啊,是有什么交情吗?”

杨金奎乜斜着醉眼,“二公子是我的大,大,呃……”他打了一串酒嗝,黄炳光忙递上茶,“解解酒。”

慎年听他要造次,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杨金奎:“大什么?”

“大恩人,大财神!”杨金奎忙改口,他索性停了酒杯,脸红红地对慎年作了个揖,“二公子,我今天呢,是想托你办个事。咱们在溪口说的那个生意,你还记得不?”

慎年说记得。

杨金奎说:“我这两天看报纸,好像贵钱庄也在承销格兰之的股票?”

“这倒没有。我只是和威尔逊先生有点私交罢了。”

杨金奎凑近了些,“我这里有二十万的余款,想要托你的门路,买点格兰之的股票。”

“二十万都买?”

“都买。”杨金奎很坚定,他一想到这事,就懊悔得不行,“哎呀,我要是刚来上海就买,现在哪止二十万,要变两百万了!”

黄炳光不大相信这种一夜暴富的事,只管自己吃菜,耳朵竖着。

杨金奎说完,抓着慎年的双手,那目光,真可谓十分热切了。

慎年假借斟酒,挣脱开了他的手,沉吟道:“你真想买的话,我替你去问问。只是生意场上的事,有赚有赔,将军可不要孤注一掷啊。”

杨金奎笑逐颜开,将酒一饮而尽,撂了酒盅,说:“人在世上,还有吃饭噎死,走路跌死的呢,可你看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有了赚钱的机会,还想着朋友,“黄巡长,你要不要也买几股?”

黄炳光摇头:“我可穷得很,不比你们两位,一个土财主,一个洋财主。”

慎年又许诺要为杨金奎引荐威尔逊,一顿饭吃完,杨金奎心满意足,对慎年一口一个于兄,说要改日登门道谢,慎年一口就把他回绝了,“家里最近还有几桩大事要办,等以后有空,我去贵州拜访将军。”趁杨金奎还在琢磨他所谓的“大事”,便告辞离去。

慎年最近常在外头,和于太太也难得碰一面。回到于宅,见汽车在家,便洗了把脸,略微散了散酒气,来到于太太的厢房。

于太太正在堂厅和珠宝行的掌柜说话,见慎年进来,便点点头,叫下人领掌柜去结钱,又对慎年埋怨道:“你回来才两个月,怎么比你大哥还忙了?”

“在家里也没事。”慎年从何妈手里接过茶,坐在于太太下首。

于太太道:“听说你岳父前两天打电话来,你不在,后来有给回过去吗?”

慎年对他那位老泰山其实有点烦,但忍着没说,垂眸吹了吹茶碗里的热气,“一会就去打。妈和小妹今天怎么没出门?”

于太太心思还在邝家,“听说你岳父最近升了中堂,要进京了,我想你回来有两个月了,该去一趟汉阳道贺加送行的。”她看着慎年,“最近报纸上又说那些没头没脑的事,兴许是传进你岳父耳朵里了,他向来想让你做官的,恐怕是有些不高兴。”

慎年道:“要做官,以后有的是机会,还是先把家里和庄子上的事料理清楚吧。”

“那几时去汉阳呢?”于太太问,“本来等你今年毕业回来就要办婚事的,因为你父亲殁了,给推到了明年春。邝老爷的意思,进京之前,让你去邝家给老太爷、老太君磕个头,见一面,你要是有机会,也捎一张邝小姐的照片,我想看一看。”

慎年笑了,“他们家不是闺训最严谨的吗?我千里迢迢跑一趟,也不一定能和他们小姐说上一句话。”他放下茶碗,左右一望,又问:“小妹不在家?”

“怎么不在?”于太太扭头往一帘相隔的里间高声道:“怎么静悄悄的?换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