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1 / 1)

宝菊道:“纸钞代替金银,本来就是现今世界的潮流,中国社会到现在没有成型的国家发行的纸钞,是太落后了。但经历过橡胶股票、钱庄倒闭那几年,我对于官办银行的信用是很怀疑的。大公子的意思,要汇丰银行出面答应承兑,不过是建立起百姓对于官办银行和纸钞的信心,譬如汇丰可以与钱币司约定,每年承兑,不超过二十万的数目,一年之后,增加到五十万。如三五年后,纸钞仍旧没有停兑的风险,那市场上完全不必担心有银根吃紧的问题了,而财政部支持政府军费开支,以及支付各国借款,也就没那么艰难了。”

令年知道,推行法币,康年责无旁贷,当然要替他说一句,“听上去很有道理。”

宝菊道:“二公子也这么看吗?”

令年醒悟过来,手松开了宝菊,笑道:“这些话,你不应该去问二哥吗?”

宝菊也笑了笑,说:“我想,二公子对三小姐,大概会比旁人更诚实些。”

令年冷淡地说:“那你可想错了。”离开跳舞场,往旁边一逡,正在找小松的身影,那送酒的侍者过来传话,说有人请她到楼上去。令年已知不是康年,便是慎年了,遂放下小松,从楼梯一直走上来,见那辉煌的会客厅里,只有零星的人影,银行届的会面已经结束了。她沿着圆形的走廊到了另一头,那里又藏着一部新式的升降梯,可以直达顶楼。令年到了房间门口,推门一看,又是一个很隐秘的小会客室,铺着厚厚的地毯,茶几上摆着烟卷、茶碗,慎年正把一张纸团起来,往空的茶碗里一丢,顺手擦燃一支火柴,一并投进去,那纸团便慢慢烧没了。闻声,他把脸转过来,并没有从沙发上起身,只对她一笑,一面把拿起来的烟卷又放回匣子里,说:“真巧。”

令年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发窘,说:“我有一个朋友在这里。”

慎年说:“我刚才看见你在楼下和吴宝菊跳舞。”

令年一窒,动了动脚尖,慢慢走进来,左右望着。

慎年说:“没有别人在。”

令年道:“大哥呢?“

慎年说:“大哥不在。”端起茶喝了一口,茶已经凉透了,他不觉眉头一敛,看向令年,“你找大哥吗?”

令年摇头,坐在旁边的小沙发里,两手放在膝上。

慎年叫听差进来,把茶几上的杂物,连带那只袅袅吐烟的茶碗盖起来,一起收拾了,然后倚着沙发臂,望向令年,“吴宝菊跟你都说了什么?”

令年道:“大约是推行法币的事情,他想要套我的话。”她正疑惑着,说:“汇丰是外资的银行,本来也不必受财政部的辖制,他不愿意承兑纸钞,也没有人能逼他呀?”

慎年了然,说道:“财务部想要汇丰的款子,许诺聘他做交通银行上海分行的经理。我想,分行经理这个职位,半官半商,权势很大,而吴宝菊在英国人的手底下做事情,还要看周介朴的眼色,大概也没有那么得意。这个人野心很大,他现在也不过是打主意,想要拿汇丰的一笔小款子,卖钱币司一个面子罢了。”

这时,一个听差出去,又一个听差走了进来,含笑把一瓶香槟,两只酒杯,还有几碟果子摆在茶几上,令年立即说:“我不喝酒。”慎年见她那副戒备的样子,也暗自地好笑,因为这酒并不是他点的,大约是那听差见他们一男一女在这里约会,自作聪明,来献的殷勤。慎年便对听差道:“不用这些,拿走吧。”又打发了听差二十块钱,这听差如何不高兴,忙又把酒收了,退出房去,慎年和他一起走到门外,往跳舞场上指了指,说:“去跟那个日本女人说,有人先送于小姐回家了。”然后回房来,反手便将门锁了。

第106章

令年听见门锁的声音,不禁整个人都站起来了,脱口“哎”一声。

慎年手上还拿着铜链,正要往门上去挂,闻言动作一停,看着她道:“怎么,你要喝酒吗?”

令年道:“我不要喝。”

慎年说:“我想,也不应该再喝了。”挂上铜链,走了回来。

令年听他一言一语,都有种隐喻的含义似的,一时有些难为情。见墙上的挂钟,又不过八点,底下的跳舞场,还不到人流顶峰的时候呢,尚有一些闲暇,这样犹豫着,又坐下来,嘴里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大哥今天的事,顺利不顺利。”

慎年往另外那个沙发上一坐,说:“场面上的话谁都会说,私底下各人有各人的打算罢了,横竖我是不喝他的迷魂汤。”一面说着,从碟子里拿了个梨出来,削去了皮,切了雪白的一片递给令年。令年一直看着他的动作,梨到了眼下,却没有接,轻声道:“梨怎么分着吃?”

慎年回过神来,笑道:“我忘了。”把梨放到一旁,拿了一粒葡萄吃了,又吃了一片切好的白玉瓜。令年见那把削皮刀汁水淋漓地摆在一旁,便拿起来,用手绢慢慢擦干,忽觉嘴唇上一凉,抬眼一看,慎年用一把小银叉子,把一块黄澄澄的果肉,送到了嘴边,说:“枇杷罐头,凉凉甜甜的,你应该爱吃。”

令年皱眉躲了一下,慎年却很固执,叉子也追到了嘴边,命令道:“张嘴。”她只好就着他的手,把枇杷吃了,慎年又叉了一块,这回她不肯合作了,把头往后仰着,上身也躲得远远的,说:“好凉,我不要了。”拿起手袋起身,说:“我回去了。”

慎年眼疾手快,拽住胳膊往后一扯,便把人又按回了沙发里。他手劲没有松,脸上却笑道:“我还有话要问,你怎么就急着走?”

令年讪讪道:“你这样皮笑肉不笑的,好像大哥,我有点怕。”

慎年拧眉道:“你故意的吗?这个时候提他。”

令年心想:你和大哥,是有些像嘛。自己也觉得有些怪,便把嘴抿着,腮帮子不觉鼓了鼓。

慎年把叉子也丢开了,质问她道:“我叫你来,你死活不肯,怎么别人一叫,立马就来了呢?”

令年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今天也在呀。”

“你如果知道,就不来了吗?”慎年微带愠色,“我是老虎,还能吃了你吗?”

令年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是老虎!你不就是属老虎的吗?”脸颊上还有点红晕未退。

慎年笑道:“那你呢,是只红屁股的小猴吗?”

令年啐他道:“我不和你说了。”不禁伸手在微热的脸颊上捂了捂,说:“我真要走了。”

慎年也随她起了身,却将去路一拦,胳膊环住她的腰肢,低头在她脸颊上摩挲了一下,然后跟令年咬耳朵,很亲昵的:“你跟那边打个电话,说今晚在于家住了。”

令年道:“我不打。”

慎年从背后偏头看了看她的脸,说:“那我打。”当真放开手,往电话机前走。

令年一慌,忙把他拦住,一再地迟疑,慎年这会反倒有耐心了,也不催她,吃了两片枇杷后,令年才下定决心,说:“我自己打。”拿起了电话机,因慎年就在身后,她起先有些担心,接电话的人是杨廷襄,等对方接起来,才意识到自己多虑了,通常这个时候,杨廷襄是不着家门的。那头玉珠的声音道:“太太吗?”令年便说,她今晚在大嫂这里,不回去了。玉珠浑没放在心上,说:“今天来了个人,愿意做小庆的老师……”令年哪有心思听这些,把她打断道:“回去再说吧。”把电话挂了,回过身,抱怨的话还没出口,被慎年忽然打横抱起,便往套间里头去了。

这个房间,比当初英商总会的房间又要隐秘和华丽,满墙贴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印花墙纸,黑胡桃木床头上又雕刻着许多缠绕的玫瑰花。令年躺着柔软的天鹅绒床垫上,还有些眼晕,慎年把她的纽扣已经从领口解到了襟下,令年把他的手抓住,嗔道:“我们不能好好说会话吗?”

慎年手上一停,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了一下,笑道:“能,时候还早,怎么不能?”把鞋子脱了,靠在床架上,伸展了一下双腿,令年便依偎在他的身边,把脸贴着他腰侧的衣服上。慎年伸出手,把她耳朵上的碧玉坠子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说:“我倒想跟你好好说会话,可为什么每次不等我到家,你就撒腿跑了呢?”

令年道:“总是不巧罢了,你说的我跟一个小孩子似的。”

慎年道:“你的脾气,不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吗?”

他一面说着话,手直在她的耳垂和脖子里抚弄,的确是像一个逗孩子,或是逗猫儿狗儿的动作。令年把他的手又拉了下来,仰脸看着他,说:“你喜欢阿婉吗?”

“不喜欢。”慎年说,“只是有时候碰到和你有些像的人,对方的身世又不好,所以格外愿意帮她一把。”

令年微笑道:“由怜至爱,男人都是这样的。”

慎年说:“别人或许是,我分得很清楚。”

令年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会,只是脸色显然地变好了。她抬起身,一只手肘轻轻撑在慎年胸前,说:“你以前有个洋人的女朋友,送过你一张相片的,你还记得吗?”

慎年也不知真假,嘴上只说:“不记得了,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