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1 / 1)

慎年便说:“你在杨金奎面前,不要跟他提这些事。”

令年说:“我知道。”

慎年把电话挂了,思索了一会,大掌柜推开门一看,见他电话打完了,便捧着账簿走进来,还没张嘴,慎年道:“再说吧。”便离开银行,驱车回到于府。恰巧在府外遇到了从衙门回来的康年,康年道:“你跟我来。”两人到了书房,听差斟了茶,康年对慎年道:“你先请用茶。”

慎年茶本来已经拿在手里了,见他这样客气,又放下来,笑道:“那我不敢喝了。”

康年道:“怎么,怕我的茶烫嘴吗?”

慎年道:“我看你的架势,仿佛还在衙门里,跟你那些做官的同僚说话。”

康年也不由笑了,说:“我只佩服你这个人,年纪轻轻,却精似鬼。的确是有一桩公事和你商量。”

慎年不喜绕弯子,便道:“大哥,你说吧。”

康年端起茶来,说道:“现在官办的中国、交通两家银行,信用非常的好,政府委托两行发行的钞票,亦在民间受到了极大的欢迎,我听你大嫂说,现在家里下人开工钱时,有许多人宁愿要纸钞,倒不肯要银元了,嫌它累赘。依我看,不过三五年,全国推行以法币代替金银,是很自然的事了。你的银行,为什么仍不肯承兑纸钞呢?这样下去,岂不是白白流失了顾客?”

慎年道:“大哥,你是要我们银行也承兑纸钞吗?”

康年道:“我看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慎年道:“大哥觉得有益处,是有益于你在钱币司的差事,还是有益于银行的生意?”

康年将茶浅浅啜了几口,放下来,说:“两者皆有之吧。”又说:“难道你现在对两家国家银行的信用,还有质疑吗?”

慎年望着康年,笑道:“大哥,两家银行是去年在财政部的主持下筹办起来,当时号称股本三千万,民国政府认购一千万,其余股份有商界认购。我想问,到今天截止,政府认购的一千万,已经实缴了吗?商股又认购了多少,有定数吗?这两年间,各处军费开支,两行又替南北各地方垫付了多少,统计过吗?”

康年道:“你到底还是不改这个习惯,张口就要算账。”

慎年不以为意,“你以钱币司的名义,要我承兑你们的纸钞,我当然要算账。”

康年道:“帐当然是有的,你要是想看,叫底下的人给你看就是了。”

慎年便起身说道:“我现在并不想看你们的帐。三五年之后,如果国内的经济环境没有变坏,市面上纸钞与银元兑换的价格也没有跌得太厉害,那倒可以考虑,如今,我们的银行暂不承兑官发的纸钞。”见康年皱眉,慎年若无其事道:“大哥,于氏银行早不是官办了,现在是民国政府,法律的社会,虽然你是做官的,也不能强逼百姓吧?再说,我们银行的流水,也不过百万之数,你怎么不先去游说汇丰、花旗、道胜这几家洋人的银行呢?”

康年见他如此刁钻,亦摇着头笑了,说:“我本以为,比起洋人,你大概还多少会看我一点面子。这样,我在衙门里可是不好交差。”

慎年正色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

康年一时也拿他无法,只能略微将头一点,慎年见他面色还好,便离开了书房。一直走到厅里,又到小会客室一转,都不见令年的身影,便又上楼,走来令年的房间她自婚后,也多住在昔日的闺房,因此这房里花瓶、画报、衣架等,都还原封不动,铜床下又有一双绣花拖鞋,一左一右地散落着。阿婉偶一路过,见他在房里驻足,便说:“三小姐来待了一会,才走了。”

慎年说:“知道了。”拿起她随手放在桌边的画报,翻了几页,一时有些失望。

第105章

出乎人意料的是,窦筱泉遇袭以至残疾的事,最后竟然秘而未宣。程太太又往医院和窦府去打探了几回,见窦家下人们都若无其事,只当他是全好了,又适逢觅棠生产,程太太与程先生手慌脚乱,把与窦公子认亲的心思也就暂时歇了。而在仁济医院这头,这一年英德两国因为奥匈帝国巴尔干的纠纷,产生了龃龉,双方都有要交战的表示,汤普生因此忧心忡忡,在午饭的间隙,主动邀请令年去医院附近的小番菜馆子。

两人坐定后,那汤普生十分客气,请令年先看菜牌子,令年因为还没有过被他请吃饭的殊荣,一时摸不清底细,便谦辞道:这牌子她也看不懂,请汤普生拿主意就好。汤普生信以为真,果然拿起菜牌子来,点了一道酱鸭,一道素蟹粉,配两碗饭,额外还加一人一杯咖啡。放下菜牌,汤普生便道:“杨太太,我打算要回国去了。”

令年有些诧异,“汤普生先生,你不是说,贵国可能要打仗了吗?”

汤普生道:“正因如此,我才打算要回去。一方面,我的家人还在英国,另一方面,我这个年纪还不算老,很可以参军,一旦打起仗来,是需要医生的。”

令年说:“那么,祝你旅途平安吧。”

这时,菜都上来了,令年见那道盘子里,鸭肉的数目也实在是少的可怜,便没有动筷子,只把饭拨了两口在嘴里。这时,汤普生道:“我看你和杨先生的感情,似乎也不是很亲密。现在民国政府是允许妇女离婚的,你如果想要去欧洲,做个医学生,可以和我一道走,我应当能给予你一些帮助。”

令年怔了一会,见汤普生的表情很恳切,不是开玩笑的,便对他微笑道:“谢谢你,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要出国的打算。”

汤普生邀请令年同行,还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怕旅途寂寞。见她不肯,也便没有强求,耸了耸肩,说:“我只是为你觉得有些可惜。”两人便各自吃了饭,喝了咖啡,才站起身来,令年看见一个穿西服的女子,被菜馆伙计领着,款款地经过。令年定睛看了一眼,忙追上一步,叫道:“是小松老师吗?”

对方回过头来,果然是久违的小松,她眉眼浅淡,颇有种温柔的韵致,领口则开得低低的,露出一片白腻的肌肤,手上带着一只很耀眼的戒指。令年见她,俨然今非昔比,心想:她现在,大概不在南京做教师了,怎么来了上海?小松已经笑起来,紧紧地握住令年的两只手,说:“于小姐,我一直很想你。”

令年问她:“你是搬来了上海,还只是来游览呢?”

小松道:“我只是暂时在上海待几天……”招手将伙计叫来,用纸笔替令年写下地址,放进令年手里,然后很郑重地叮嘱她:“我住在饭店,你一定要来见我呀。”大约她也急着赴约,没有再多话,同令年和汤普生二人鞠个躬,便进菜馆的包房里去了。

令年与小松是有过一段师生的情谊的,只是后来小松莫名失踪。如今在上海街头偶遇,不可说不是一段奇特的缘分。下午离开医院,她将小松写的地址翻出来一看,见她正是下榻礼查饭店,便叫了一辆人力车,来到礼查饭店,约小松在楼下的大堂相见。

礼查饭店向来是各国洋人聚会的场所,夜幕降临时,从顶楼往下,所有客房和厅堂里都射出璀璨的灯光。大堂既设了座,给斯文的客人喝酒喝茶,又在中心开辟了一片跳舞场,饭后便有许多人换了衣服来跳舞。小松是很喜欢这种场合的,踩着皮鞋穿过大堂时,目光不断地在跳舞场上流连,坐定之后,将令年的脸略微一端详,便笑道:“于小姐,原来你已经嫁人了吗?”令年点点头,小松说:“据说你们于家,在上海是很有实力的,我在南京时听到的消息,还很好奇呢。”

可惜杨廷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优点可以向小松展示,令年便把话题一转,问道:“小松老师,你有朋友在上海吗?”

这时侍者把香槟送了上来,小松把酒杯晃了晃,低头微笑道:“是有一个朋友。”

她的表情,已经是不言自明了。令年见她现在似乎境遇很好,便也笑道:“那么,我应该替你高兴了。”

小松道:“于小姐,想不到我们会在上海偶遇,这于我,了却了很大的一个遗憾。我这个朋友,预备要从上海到日本去了,我和他一起走。我之前还在懊悔,没有机会跟你道别。”

令年想不到,同一天,汤普生和小松都要离开。而眼前的跳舞场上,还有乐曲和人的笑声一起欢腾。大堂的外头,是上海黧黑的夜空,如以往那样平静。她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和怅然的感觉。小松请她喝酒,她在外头是很谨慎的,便只是摇头,要了一杯茶,然后问小松:“你这位朋友,是本国人,还是日本人呢?”

小松笑道:“是日本人,受政府的委派,在南京做官的。”

令年想,原来是日本使馆的官员,那么小松未来的生活,应当是很有保障了。她对小松道:“小松老师,希望你回日本后,一切都顺利。”

小松大概心情很好,放下酒杯,说:“于小姐,我们去跳舞吧,就像在学校时那样。”不由分说,把令年拽下了场,两人伴着乐曲,舞了一会,小松忽然对令年笑道:“于小姐,那里有个人在看你呢。”往场边努了努嘴。

令年扭头一看,见不远处的位子上,坐着一个仿似很年轻斯文的男人。因为这大堂上的灯光被有意弄得昏暗暗的,她隔了一会,才辨认出是吴宝菊。这时吴宝菊也走了过来,先同小松握了手,然后神色很泰然地,把手往令年面前一伸,说:“三小姐。”令年和他握了手,唤了声吴经理。宝菊冷不丁道:“三小姐,跳舞吗?”

此时的跳舞场上,除了洋人男女不忌,本国的人,仍是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彼此拉着手,脸对着脸,慢慢在场上踱着步子。令年还在犹豫,小松已经走开了,吴宝菊便站在了令年的对面。他到底没有洋人那样开放,只一手松松牵着令年的袖子,另一手放在她背后,很规矩。令年想,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对这种场合,似乎也很熟稔了,便也把手搭在他身上,说:“吴经理,真巧呀。”

宝菊说:“今晚是钱币司做东,中国、交通两行作陪,请了上海各外资及民营银行的经理用晚饭,北四行和南三行都在,三小姐不知道吗?”

令年反问:“我不在银行做事,怎么会知道呢?”

宝菊颔首不语。他在于家做跑街时,话便不多,两人既不陌生,又算不上很熟,便各怀心事,随着人流默默地踱着。隔了一会,宝菊说:“三小姐,钱币司要各行一起承兑中、交两行发行的钞票,你觉得这件事可为吗?”

令年觉得他问的奇怪,摇头道:“这个我并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