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怎么不记得?”令年嫣然一笑,自圆杌子上转过身体来,对着榻上的慎年,“我别的事情不记得,火车上却记得很清楚,那个车厢又宽又大,有两个大沙发,铺着很厚的绒地毯,茶几上是银质的小壶小罐。咱们一到晚上,就扒在大玻璃窗上往外看,还瞧见了林子里的狼尾巴,把你吓了一大跳。”

“我怎么记得是把你吓了一大跳?”

“我那时候又不认得野狼,还当是狗呢,是妈说的,狼尾巴是朝下的,狗尾巴是朝上的。不过那狼是小狼,还隔窗盯了咱们好一会,怪可爱的。你记不记得?咱们在车厢里吃完饭,茶房还特地送了咱们两个甘草味的口香糖,被我一不小心吞进肚子里去了,你吓唬我,说我肠子都要粘一块去,要闹肚子疼了。”令年眼睛闪闪发亮,越说越高兴,“还有个德国小姐,送了你一个崭新的发条小火车,让你回家后写信给她。”

这事慎年依稀记得,他回家后,给德国女孩子写了封很客气的致谢信,也得到了对方热情洋溢的回复,可惜他不懂德文,对方的英文水平又有限,敷衍了几次后就不了了之了,倒是那发条小火车,被令年据为己有,等发条坏了之后,连它的德国主人也一起被兄妹忘到了脑袋后头。

“我记得德国小姐还随信寄了张她和家人的照片,也不知道放哪里去了,”令年总对所谓波兰妓|女的故事耿耿于怀,晶亮的眼睛里闪动着揶揄,“可惜,你照了照片,只给邝小姐看,却有人还在海对面等着你的信……”

慎年笑着对她招手:“你过来。”

令年疑惑地走来,不意慎年跳起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耳朵,哼笑道:“不让你问,你偏不听话,是不是?”

令年下意识叫了声妈,于太太哪听得见。她儿时常被慎年揪耳朵、揪辫子,因为人小手短,够不着去报复,只能像个陀螺般在地上打转,于是脑袋一扭,就要去咬他的手腕,慎年眼疾手快,躲了开来,掸了掸衣褶,重新躺回去这是单方面宣布休战的意思了,但嘴上又懒懒斥了句:“没规矩。”

不是儿时了,再扑上去撕咬,未免不像样,令年也站直了身体,在榻边居高临下,笑吟吟地打量慎年,“老爷,你知道你现在还差点什么吗?”

慎年闭目养神,知道她嘴里没好话,“什么?”

“一台烟具,两个丫头,一个丫头捶腿,一个丫头装烟。”

慎年没睁眼,笑着把一只腿架了起来,“好丫头,你先给老爷捶腿吧。”只听令年轻哼一声,许久没有动静,鼻端有点淡淡的、甜馨的味道,慎年倏的睁眼,见令年伏在榻边,两手支颐,近在咫尺的一双明眸定定看着他。慎年半撑起身体,询问地“嗯”一声。

令年又往前凑了凑,有点试探,有点了然,“二哥,你在国外这几年,没少干荒唐事吧?”

“你一个大家闺秀,知道什么是荒唐事?”慎年坐起来,垂眼笑看着令年,“妈说你在家装得像个人,其实脑子里也没少琢磨荒唐事吧?”

令年乐于打探别人的心事,却决不允许别人来窥视自己的心事。慎年虽然在笑,眼神却是锐利的、苛责的,令年立即收敛了好奇心,扭过身去,不快地把睫毛垂了下来。

慎年看着她,说:“小妹,你想回美国吗?”见令年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慎年把今天和杨金奎做的这笔买卖告诉了她。

不待慎年说完,令年便笑道:“大哥一定要骂你,才刚回来,就要把家业败光了。”

康年的确是这样说的,慎年不置可否,“所以大哥觉得,把你送去美国,以后……也不至于受太多牵连,毕竟,你不是……”

“二哥,”令年突兀地打断了他,“你想我回去吗?”

慎年理智上也觉得该让她走,可一时说不出这话来,便沉默了。

令年拂了拂耳畔的散发,捻着手绢坐起身来,想了一会,仍旧微笑道:“不急吧……你不是说要在云南和贵州修铁路吗?我还想乘一次咱们自己的火车呢。我这几年不出门,连汽车都没怎么坐过,你一下子让我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丢了,你和妈也舍得?”

慎年摇了摇头。

这一夜,杨金奎倒没有再闹事,只听说他派了几名亲兵去上海钱庄提银子,慎年既然已经得了康年的许诺,也就不再理他。翌日,众人险些忘了前院还有位贵客的存在,仍旧在于太太院子的堂屋里开饭,何妈领着侍女们在旁伺候。

令年这一向,添了个坏毛病,被于太太斥为“眼睛大、肚皮小”,见餐桌上摆了甜的,她尝一尝,说腻,换给慎年,再来咸的,略微搅一搅,又说口干,再推给慎年。一餐饭喊得热闹,实际吃进肚子里的还没有廊下那画眉吃得多。

何妈是热衷于娇惯令年的,但她打心眼里看不过男人吃女人的剩饭,便虎着脸教训令年:“咱家又不是吃不起饭了,要这样节省?你要么赏给下人,要么索性扔了,怎么能给二少爷吃你的剩饭?以后等二少奶奶进门,该不高兴了。”

令年嫌何妈啰嗦,当着于太太的面,也不敢摆脸色,却作势埋怨慎年:“二哥,你看你,何妈最爱用这个蟹糊配粥吃的,怎么都让你吃了?怪不得何妈生气呢。”把何妈闹个大红脸,剜她一眼,从慎年手里接过盘子,往外走了。

“咦,这就开饭了?怎么也不叫我?”杨金奎那响亮的声音传进来。

他才梳洗过,穿着军服长靴,没带帽子,倒也显得英气勃勃。左顾右盼地进了堂屋,杨金奎的目光先被何妈手里的托盘吸引了,引颈张望了几眼,见都是空的,难免有些失望,随即摆起虚浮的笑,一面拱手,嘴里叫道:“于太太早!二公子早!”自说自话地在餐桌前落座,笑道:“怎么搞的这么丰盛?其实不必的,我在家一向俭省!”

这一下把于太太闹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忍气道:“大人慢用。”牵着令年的手就要离席。

令年何曾见过这种厚脸皮的人,先是瞠目结舌,眼望向慎年,忍不住要笑,慎年则回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

她这一动,杨金奎的目光即时如利箭般,准确无误地投了过来。这一眼入了魂,按照杨金奎的脾性,见到真心觉得很美很好的事物,怎能不发自肺腑地喝声彩?可那个蹩脚的好字卡在喉咙口,怎么也迸不出来,只能仓促起身,对着令年拱了拱手,含糊唤了声“三小姐”。

令年对杨金奎略福了福,紧随于太太离开了。杨金奎还依依不舍,伸长脖子一直望着佳人的倩影消失在月亮门外,他才喃喃说声“好”,正巧何妈给慎年送上汤来,杨金奎胳膊一展,接过来一饮而尽,被烫得眼泪险些出来,又拧眉道:“这是什么?好甜。”

何妈木着脸道:“是桂花栗子羹。”

杨金奎摇头,说甜得他舌头都发硬了,举目一望,满桌琳琅满目,不是汤就是粥,要么甜,要么淡,没一样可口的,又跟何妈点菜,说要吃粉,还要吃肉。何妈气呼呼地去了,杨金奎勉强自己吃了几口白粥,才把那颗贪吃好色的心暂时按捺住,抬头对慎年笑道:“等提出钱来,我就要去上海,开始做那笔买卖了,于兄要不要跟我顺道回趟上海?”

慎年心底冷冷一哂,先看了眼旁边的听差,等听差俯身凑过来,慎年低声嘱咐几句,打发人去了,这才对杨金奎淡笑道:“将军先说是什么买卖,我再看值不值得跑一趟。”

第9章

慎年懒得应酬杨金奎,杨金奎也有自知之明,不来惹人嫌。饭罢,仍旧在园子里走走停停,以冀能和那惊鸿一瞥的于三小姐再来一次花园邂逅,一直逛得望眼欲穿,饥火中烧,只能作罢。

午饭是下人们送来客房的。饭毕,杨金奎也懒怠动弹了,歪在床上打起盹来。正睡得香,被亲兵扯了起来,催促道:“于小姐在园子里坐着呢,将军快去!”

杨金奎一个鲤鱼打挺,奔到镜子前,抿了抿头发,擦了擦长靴,便背了手,昂头挺胸地走来花园,远远见三小姐被几名伶俐的婢女簇拥着,面对一丛垂丝海棠,正在纸上写写画画。

杨金奎站住脚,欣赏了一会,这才微笑着走上前去,说道:“三小姐,午安!”

令年正画得认真,回首一看,杨金奎已然凑到了跟前。大概还擦了客房里的外国香水,整个人简直香气扑鼻。令年放下笔,起身对杨金奎施了礼,道:“大人。”

她是嫌呛鼻,因此低了头,屏了呼吸,看起来有些娇羞似的。杨金奎越发和颜悦色了,把石案上的画作拿起来端详了几眼,赞道:“小姐的画真好,这是要拿去裱了挂墙上吗?”

令年不过随手一画,要送给何妈描绣样的,对杨金奎的吹捧,也没多做谦让,只说:“大人少坐。”阿玉上前,从杨金奎手里把海棠画一把扯了回来,便要告辞了。

杨金奎咳了一声,忙将令年叫住,将背后手里的一卷报纸拿出来,很诚挚地说道:“这是我昨天路上随手买的一份报纸,也没细看,却是英文的,底下人也认不得它,不知道小姐能不能代为看一看,里头讲的什么事呢?”

令年被他拦住了去路,只能接过报纸这哪是昨天的报纸,日期分明是半个月前的,且皱巴巴、油腻腻的,大概是被他用来包油饼吃的。令年生怕沾了他的口水,且她幼时学的那点英文,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便只随意瞥了一眼,还给杨金奎,说道:“大致是一个叫做格兰之的公司,要卖他们的股票,邀请大家来买。”

“股票?”杨金奎故作懵懂,“是吃的,还是喝的?不知要多少银子能买它一斤回来?”

阿玉噗一声笑了,忍不住说:“大人,股票就是你凑了钱,入了股,以后等赚了钱,好拿它去分红的!”

格兰之的橡胶股票,杨金奎在上海这段日子,是日日夜夜地琢磨,早就了如指掌了。他把它视作生财的秘密法门,轻易不肯宣之于口的,但在令年面前,忍不住想要炫耀一二,于是越发作出兴致盎然的样子,问道:“哦?是什么样的买卖,保准能赚钱么?”

阿玉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杨金奎又将报纸展开,里头还刊登了股票行人山人海的盛景,他手指点了点:“我看这些人,兴许都是要去买这个股票的。都说上海人精明,轻易不肯破费家资的,莫非这真是个能发财的买卖?还有这个人,”他转过头去问亲兵,“咱们来上海,这个人特地来驿馆拜会过的,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