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奎瞬间冷了脸。
慎年对着满地散落的洋枪,微笑道:“况且这些枪连弹药都没有配,我要一堆哑火的枪,无异于破铜烂铁,有什么用呢?”
杨金奎“哦”一声,作势打量慎年,“我只当二公子是个握笔的人,难道你也懂得握枪吗?”
慎年笑道:“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嘛。”
杨金奎眯眼盯着慎年。于康年的衙门他不敢明火执仗的进去抢,有心要绑架了于慎年和于母去要钱,又怕事情闹得太大,被贵州所知悉。一时倒两难了。拧眉思索了半晌,忽而一笑他不装腔作势时,倒有点洒脱的味道。
命人把枪都收了起来,杨金奎道:“二公子是个聪明人,如果实在不愿意借,也不会和我在这里浪费半天口水了。你想要什么,就直说吧。”
慎年往椅背一靠,摩挲了一下冰凉的扶手,沉吟已定,说道:“我要云贵督抚和贵州铁路局一起画押,把昆贵铁路在贵州的路段股份抵押给于家,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金奎一愣,摇头哈哈笑起来,说:“原来如此。”笑完,断然拒绝,“这鄙人可办不到。昆贵铁路是实打实的民办,多少当地富豪缙绅、斗升小民的家资都填进去了,押给你?”他手背在手心里拍得响亮,“要抚台大人怎么跟百姓交待嘛?”
慎年道:“百姓所图的,也不过是交通上有了便利,且不被洋人借机钳制,不见得真要在铁路局当家作主,而我为的呢,也不过是货殖往来的那点蝇头小利。这桩买卖,你不说,我不说,百姓又怎么会知道?朝廷又怎么会察觉?况且这路能不能修成,还未定呢,而贵省自上而下的官员侵吞修路专款,弥天大祸却是转眼将至。杨将军,你这官当了才没几年,舍得就此扔了这乌纱,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杨金奎愁眉紧锁,只是摇头,“这种欺上瞒下的勾当,我可不敢干!”
慎年没再逼他,端起已经放凉的茶喝了几口,才随口道:“听说铁路局的亏空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杨将军要借一百万整,用不完的钱,是打算做什么呢?”
杨金奎眼睛一转,笑道:“当然是干点投机买卖,赚点快钱啰,这个你们宁波人、绍兴人不是最擅长的吗?”至于到底要做什么买卖,却不肯细说了。
慎年道:“做生意,总有亏有赚,杨将军敢借,看来是对这门生意很有信心了?”
杨金奎干脆地点头,“有点信心!”他对慎年摇一摇手指,“一个月,翻一番,还是少的。”
慎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以一个月为期,将军要是能赚来本钱,我就当着你的面将借据及印鉴等都付之一炬,这事从此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若是将军不幸亏本,那我还自掏腰包,送你、和你这些洋货安全回贵州,只是你们的铁路股份,就此归我了以后朝廷查起来,上头没有将军本人的画押,我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将军觉得,这桩生意还划算吗?”
杨金奎瞪着眼睛看了慎年半晌,“于兄,我只当你是个洋学生,原来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
他一会“于兄”,一会“二公子”的,慎年倒也不在意,泰然地笑道:“还是我刚才说的,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嘛。”
“谦虚了,谦虚了!”杨金奎道。他是个爽快人,既然决定了,当即借了于府电话,对抚台大人一通连哄带骗,请他将盖了督抚衙门和铁路局印鉴的抵押文书送至贵州的润通钱庄分号。
慎年听着杨金奎在电话里胡言乱语,又提醒他一句:“还有一条,这铁路股份抵押给我后,若还需要钱用,必须先来于家的钱庄借,不能再找其他钱庄、银行去押,尤其是洋人。”
杨金奎捂住话筒,疑惑地看了慎年几眼,一时想不明白,也就照样对抚台大人转述了。等大事议定,放下电话,才转身笑道:“于兄,这桩买卖,算我帮了你的大忙吧?我那个买卖嘛,也想请你代为协助一下。详情等你回上海再说。哈哈,你可是比于康年爽快多了。”
慎年敷衍了他几句,便毫不客气地送客了:“将军慢走。”
“哎,不急。”杨金奎狡猾地笑了,好兄弟似的揽住慎年的肩膀,“你自己都说了,你不在钱庄管事,我拿你的条子去上海,难保大公子会老实掏钱,索性我先在你家小住,等我派人从上海钱庄领出钱来,你再送客,也不迟嘛。”将大辫子一甩,跨过门槛,往外头看风景去了。
慎年冷眼看了会杨金奎的背影,等他远去了,才走回案后,拨电话给康年,将和杨金奎交涉一事简略说了。
康年又惊又怒,说道:“慎年,你怎么自作主张?这铁路修不修得成还未定,就算想修成了,那里穷乡僻壤,整天打仗,也不见得有多少生意做,你是昏了头了?”
慎年耐心道:“大哥,黔西是个什么情形,我这一路回来,已经看清楚了。你也知道我们钱庄的生意是朝不保夕,总得找个别的买卖做。时局艰难,实业不易,铁路却不见得。这几年英法俄和德意几国是日见的水火不容了,不知哪天就要打起仗来,到时沿海水路都被阻断,南洋的货往内陆来,都得走陆路,这铁路一旦修成, 获利颇丰。”
“要是修不成呢?”
慎年笑道:“那就当做了笔亏本的买卖吧,总之也不差这一点。”
康年无奈道:“你的口气倒是真不小哩。”既然已经和云贵督抚议定,也不好再更改,只能说道:“那就但愿这杨金奎能顺顺利利赚笔钱,把他们抚台的印鉴赎回去吧。”便问慎年,只不知道杨金奎做的什么买卖。
“大概嘛,”慎年其实有猜测,但不大确定,便止住话头,笑道:“有的人赌性大,而上海处处是赌场,要等杨金奎来赎,大哥你兴许要失望了。”
第8章
慎年应付完了杨金奎,回到内宅去看于太太。
厢房里,何妈领了一众使女,正七嘴八舌地说话,好叫于太太宽心。于太太是听得心不在焉,令年独自坐在圆杌子上,一手拿着绣绷子,眼睛却只往窗外张望。
慎年一进院子,她是第一个瞧见,叫声“二哥”,便往外奔来,正和慎年在房门口碰着,投进了他的怀里。慎年顿了顿,也抬起胳膊,把她紧紧搂住了,这时,何妈才跟着于太太快步迎了出来,说道:“好了好了,二少爷回来了。”
于太太才刚起身,还有些腿软,仔细一瞧,见慎年全须全尾的,才如释重负地笑道:“把那人打发了?他是来做什么的?”
慎年道:“是来借钱的。”
于太太放了心,说:“不拘多少,借给他就是了。这人是瞅准了你大哥不在,才闯进门的。”
慎年没有提和杨金奎交涉的细节,只说对方还要在府里借住一天。于太太极不乐意,但也没办法,只能叫管家去把杨金奎安置在外院的客房,又命下人们不要乱走,免得冲撞了杨将军,“只一天,也还好,我们不要和他照面就是了。”
慎年称是,手在令年背上安抚地拍了拍,令年正别过脸去听于太太说话,这才察觉自己还在慎年怀里,不禁“哟”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慎年的手臂。慎年倒比她自然,还笑道:“你可小心点手上的针,刚才差点扎在我胸口。”
何妈这两天教令年做绣活,积攒了满肚子怨言,说道:“可不是,小姐你才几岁,忘性可真大,有时绣到一半,把针扔在杌子上人就走了。下次我也不说,让针扎你的屁股。”
于太太嫌何妈说话粗俗,当着许多下人的面,哪好议论闺阁小姐的屁股?便喝止何妈,“你让她歇两天吧,免得她说眼睛疼,索性不肯学了。”一边往外走着,叫何妈去招呼下人们给客人预备房间。
令年还不服呢,冲着何妈的背影皱了皱鼻子,小声嘀咕:“越老越讨嫌。”
“我看你也成何妈了,刀子嘴,豆腐心。”慎年也觉杨金奎讨嫌,不想去外院露面了,索性往于太太才坐过的那张镶云石紫檀贵妃榻上一倚,顺手拿起小方几上的绣花绷子一瞧,“嗤”一声笑了,摇头道:“原来你最近都在忙这个。我看这东西很难拿出手,有这功夫,不如多陪陪妈,讨讨她的欢心,好多替你攒些嫁妆。”
令年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板了脸,劈手把绷子夺过来,针往上头一别,还说:“我的手是笨,你把我的手套也还回来吧。”
慎年搬个枕头过来靠着,说:“哦?那个绒手套不会是你自己结的吧,怪不得有些小。”
“就是我。”这一两年洋行来了各色绒线,上海女子时兴自己结帽子手套,令年难得自己完成了一件,有些得意,“我本来想比照大哥的手做的,大哥骂我偏心,我只能照着自己的手结。”她把自己纤细洁白的手掌伸到慎年面前比划,纳闷道:“我记得你的手就比我长这么一点,还特地放宽了做的,怎么还能小呢?”
听说是特意给他结的,慎年不禁一笑,将令年掌心拍开,说:“你记得?你记得的是几岁的时候?”
令年把案几上的绷子拿过来,用剪刀挑了几根线出来,慢慢揪着线头,闷闷不乐道:“我本来想再绣个荷包或是手绢,当做回礼给你,但我做的不好,荷包手绢的,你也不见得会用,还是拆了算了。”
慎年沉默片刻,见令年把一副绣样拆得七零八落的,便接过绷子放在一边,微笑道:“我只是觉得,妈不必非要强迫你做这些针线活,对眼睛不好。你看何妈眼角那些皱纹,就是年轻时针线活做太多了。你有这个功夫,不如跟我出去骑一骑马,散一散心。”
令年一听要长皱纹,忙不迭连针都丢掉了。她摸着胸前的玉牌,为难道:“只是你的礼太重了,我还没想到要怎么答谢你。”
“等我以后想到再说吧。”慎年躺了下去,脑袋枕着双臂,思索了一会,说:“小妹,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坐火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