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1)

“世子这次回京,为什么与我这么生分?”梁溱眼中的失落不加掩饰,“我们不能向从前那样吗?”

“分明你心中也记挂我,所以才离席来寻我的……”

杜瞻微微抿着唇,仿佛在忍耐什么,然而他迈出两步,就被梁溱扯住衣袖。他攥得极紧,仿佛一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一般,将光滑轻薄的缎面都捏出皱痕。即使场面变得难堪,也倔强地不肯松手。

僵持了片刻,终是杜瞻轻声叹了口气,露出一点苦涩的神情来:“殿下,我此番进京是来为质的。殿下和我靠得太近,会遭圣主猜疑。”

自古皇帝和将军总是不能互相成全的。杜承和手握重兵,且声名显赫,有百战百胜之美谈,极得民心。圣主近年来对他越来越忌惮。

将在外,皇令难以约束,因而便将其妻女留在京中,名为安抚,实则要挟,若是将军胆敢轻举妄动,这些家眷便会成为刀下亡魂。杜承和孑然一身,家中唯一的女眷是从表兄家过继来的女儿,这当然不够分量,只好趁着杜瞻弱冠之年将人召回京城。

父亲在泗水川为国征战,日日生死难料,儿子却要入宫为质,受人冷遇。其滋味,寻常人哪能体会到半分?

“世子,”梁溱微微松开一点他的袖口,“我不怕圣主猜疑。”

话音刚落,随即又想到,自己不怕圣主猜疑不代表杜瞻也不怕,储君和将军之子过多来往,万一牵连到杜承和将军该怎么办。

果然杜瞻道:“殿下说笑了,你我都不是可以自在随心之人。”

梁溱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自私,恨不得把刚说过的话又吞下去,有些难堪地后退一步,发顶却被人轻轻揉了一下,顿时僵硬在原地。

远处亮起几盏泛着昏黄光芒的灯笼,像是沉沉夜色中陡然闪烁的星。那是东宫的坐辇愈行愈近。

杜瞻温和道:“双涣,看见你安然无恙,我心中极高兴。我见过你心如死灰的模样,因此更觉得如今来之不易。你比从前稳重了很多,我不希望你置自己于险境。”

衣袖抽离,翻搅着混进夜色之中。

东宫的坐辇来时,只看到太子一人靠在石壁上,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语谶总是来得又急又快。

任谁碰上至亲至爱之事,即便他平日里表现得再成熟识大体、懂进退,“稳重”一词注定与他无缘。此事苦难求,不可苛责。

多年前梁溱如是,多年后杜瞻亦如是。

杜瞻在京中呆了数月,边境终于传来了杜承和的消息。这位战神此战极为不顺,不仅前期进展缓慢,如今竟被人困在了泗水川。

圣主听到此消息时,正和枢密院议事。太子梁溱的祖父林丞相辞官后,宫中丞相一职就被废除了,设了枢密院、中书省二府,各行军政大事。枢密院为首的是出身寒门,被圣主一手提拔起来的谢凌昭。若在二十年前,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穷书生,有一天竟能坐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梁陟自即位以来,夺相权、打压世家,依靠最多的也是身边这位手段果决的心腹之臣。

“泗水川情况当真如此危急?”梁陟皱眉。

传令的官员习惯了他的多疑,连神色也未变,只如实道:“是。”

“杜将军为何不敌?”

这哪里是一个监察官敢乱说的。“臣不知。”

梁陟道:“承和被困,该派谁去援助?”他面色冷凝,显然有所思虑。

谢凌昭道:“秦穆将军尚在峡谷关,他曾为杜将军副将,颇为得力,不如让他前去。”

梁陟来回踱步,冷不防道;“他和承和有多久没有一起御敌了?”

“秦将军受封之后就不受杜将军管辖,如今已有四年之久。”

梁陟扶了扶额头,道:“杜将军于战事上一直无往不利,偏偏是这种紧要关头。他总不会有意叫朕难堪。”他说这话时,视线就落在谢凌昭的身上,带着一股逼人的冷意。

谢凌昭望向他,轻微又谨慎地摇摇头。

梁陟越过谢凌昭,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你说,承和此番受挫,会不会与我们推行的新令有关?”

梁陟口中的新令指的是换兵令,领兵在外的将军每三年就要更换一次部下,以防将军和士兵相互勾结意图谋反。然而将军和士兵的磨合需要大量时间,由此而生的隐患便是将不识兵、兵不识将,战力难免有所减损。两相权衡之后,换兵令还是在诸位将领的反对下推行下去了。杜承和生前对此没有任何异议,甚至还暗中劝说了几个旧部,至于他死后,梁陟将这三年之期延长为五年则是后话了。

如今换兵令推行已有数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的战事,梁陟不免沉郁。

谢凌昭早知他会有此一问:“陛下,为君之道,注重大局而非小节。军政无小事,若掌握在旁人手中,恐权大生变。”

他这话与梁陟不谋而合,他虽对换兵令心有疑虑,但更不愿意看见举兵谋乱的场面。

“新令推行已有数年。”谢凌昭道:“将军们若有大能,现在也该适应了。”

杜承和此番受困,朝中难免议论纷纷。此时派秦穆将军前去是适合的,一则曾是杜承和的部下,与他并肩作战起来事半功倍;二则秦穆与杜承和分立已久,此时前去也不算违了新令。因而梁陟先前有此一问。

“人言可畏。”梁陟指节缓缓扣着桌面,“朝中人若是不分黑白,以此攻讦新令,该当如何?”

谢凌昭沉默良久,忽然道:“两位将军其利断金,或许世人难以分辨。但若是秦穆将军一位便能拿下让杜将军全军几乎全军覆没的泗水川之战,世人只会明白是杜将军老了,自身才能有限,与换兵令毫无关系。”他目光与梁陟相接也毫不躲闪,仿佛刚才那番话并非什么诛心之言。

“谢卿,”梁陟幽幽道:“杜将军尚未到如此山穷水尽之地啊。”

“行军之人脚程难以预料,有时天气好便走得快,有时风沙大便走得慢,就是拖延上几日也不足为奇。”

梁陟眯起眼睛,面上不显,心中却微微一动,杜承和在民间声望极高,不如借此机会让他歇息几年。现在外邦已定,天下换一个将军来守着也无妨。

“不过小小一个泗水川,承和竟折足于此,实在令朕失望。”梁陟道:“罢了,也算是一个教训。你拟旨遣秦穆去吧。”

谢凌昭知道圣主这是应了,低头退下:“是。”

“等等,”梁陟道:“秦穆若是不肯为我所用……”

“圣主放心,秦穆将军心有大志,感念陛下的知遇之恩,必不会推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杜家行军多年,哪能没有自己的眼线?圣主与谢凌昭商讨之时,杜瞻也收到了家父因调度不顺被围困的消息,所幸暂无性命之忧。

朝中很快派遣了秦穆将军相援,杜瞻才松了一口气。